太和二年的春天,柔然军侵犯边境,朝廷加授拓跋澄为使持节、都督北讨诸军事讨伐,大获全胜。后又镇压氐人羌人反叛,授任都督梁益荆三州诸军事、征南大将军、梁州刺史。
西河来穆府的时候,向纯陀提起这件事,她已经无心关心她兄长的赫赫战功,因为穆遐璟病倒了。
自从拓跋澄承袭任城王位后,她再也没回过王府,即便是父王和母亲的忌日。
九月,拓跋澄回平城,太皇太后赐婚赵郡李氏女为妇。
李冲站在仁寿宫的廊下,向他说起自己的族妹,她是徐州刺史李元茂长女,品性端方,知书达理,因王爷拒婚,这几年来,带发修行,可不是天赐的姻缘。
兜兜转转,人与人的缘分是挡不住的。
他走进仁寿宫,向太皇太后请求,这些年他身边有个奴婢跟着他南征北战,照料起居,颇多辛苦。他希望一并迎入王府,让她做个侍妾足矣。
穆遐璟消瘦得厉害,昔日握剑的手如今连药碗都端不稳,但看向她的目光却依旧温和。
纯陀将他半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用小银匙一点点将温热的药汁喂到他唇边。
纯陀拿起温热的帕子,细心替他擦拭嘴角,柔声问:“还要再用些蜜水吗?”
穆遐璟微微摇头,握住她冰凉的手指,眼中是了然与怜惜。
“不苦……”
夜里,穆遐璟的咳疾往往会加重。纯陀便和衣睡在榻边的矮榻上,一有动静便立刻惊醒。有时,他会陷入昏睡,呼吸微弱得让人心慌。她便凑到近前,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手背上,感受那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温度,才能确认他还在。
“纯陀……”一次深夜,他从短暂的昏沉中醒来,看到她蜷在矮榻上,连被子都没盖好,忍不住出声,声音嘶哑。
她立刻醒来,握住他的手,“我在。要喝水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他摇摇头,只是看着她,昏黄的烛光在她疲惫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断断续续地说,“委屈你了……”
“遐璟,你不要说这种话……”
穆遐璟的眼中似乎有水光闪动,他从不问她是否放下了拓跋澄,也从不以恩情自居,他其实,每时每刻都在等待她的全心全意。
秋风更劲,吹落了庭院中最后几片枫叶。
穆遐璟的精神偶尔有片刻的好转,能靠着软枕坐一会儿。
他会指着窗外,对纯陀说:“可惜……今年,不能……陪你看枫叶了……”
纯陀握紧他的手,望着窗外光秃的枝桠,轻声道:“无妨。窗前的这棵,我日日看着,早已将它的样子记在心里了。”
任城王府,张灯结彩。
迎娶正妃的仪式虽不及当年纯陀出嫁,但依旧盛大而隆重。李媛华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入装饰一新的王府。她姿态优雅,容貌秀丽,眉宇间却带着常年青灯古佛熏染出的疏离与平静。
一顶不起眼的马车从侧门悄无声息地抬入,眉绡穿着一身水红色的嫁衣,住进了早已安排好的偏僻院落。没有仪式,没有贺客,只有拓跋澄身边两个老仆帮忙打点。
洞房花烛夜,拓跋澄站在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新房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环佩之声,脚步却沉重得难以迈入。他转身,走向书房,途中经过那处偏僻小院,只见里面烛火昏暗,寂然无声。
他谁那里也没去。
他在书房的冷榻上独坐了一夜,窗外月色清冷,映照着他腰间那枚早已失去光泽的旧玉珏,那是很多年前,他那小妹妹第一次给他过生日时塞给他的生辰礼。
穆府之内,纯陀靠在穆遐璟的肩头,两人共披着一件厚厚的裘毯。
“听说……兄长……今日大婚。”
“嗯。”纯陀闭着眼,脸颊贴着他微凉的脖颈。
“纯陀……”
“与我无关了。”
她握紧穆遐璟的手,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外面的喧闹、王府的喜庆,都隔得很远很远。她的战场在这里,在这方寸病榻之间。她的缘分,也在这里,在这个用生命最后时光温暖她的男人身上。
拓跋澄得到了他想要的军权、王位,甚至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姻缘。
天上的父王看见了,一定非常欣慰。
拓跋澄最终还是来了,带着几盒珍贵的药材,以探病为由,踏入了这个他明知不该来的地方。
纯陀在正厅见了他,一身素净的衣裙,未施粉黛,眉眼间是连日操劳的疲惫,却也带着一种拓跋澄从未见过的磐石般的沉静。
“兄长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她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仿佛在接待一个寻常的宗亲。
“我……来看看遐璟。”他顿了顿,“他……好些了吗?”
“劳兄长挂心,遐璟需要静养,不便见客。”纯陀微微侧身,做出了送客的姿态,“兄长心意,我们心领了。药材就不必留了,昭仪请医官过来了。”
“纯陀!”拓跋澄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们之间,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兄长以为,我们之间该如何说话?”纯陀终于抬起眼,直视着他,“对了,还没恭贺兄长新婚之喜,娇妻美妾,左拥右抱。”
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可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拓跋澄体无完肤。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低声说,“我娶她们是……”
“是因为权势?是因为太皇太后的旨意?还是因为……”纯陀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悲凉的嘲讽,“为什么是眉绡?兄长是真的喜欢她,还是故意要羞辱我?”
“你怎么这么说……”拓跋澄慌乱地看着她,“这原是个误会,起初我以为是她传谣言,已经真相大白了,那天是她为我吸了蛇毒,她怕我瞧不上她,才和别人谎称是你,引出那么多荒唐话来。”
“眉绡是什么身份,她敢在那种时候凑到你身边去?”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抖得厉害,眼泪终究没忍住砸下来。
正僵着,廊下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眉绡竟然来了穆府。
纯陀猛地回头,震惊地看着她故作无辜,吼出声来,“滚出去!谁让你来的!”
眉绡脸色通红,“郡主,一直以来,郡主误会我了……”
“纯陀,你太失礼了!好歹我们来看望妹婿,是尽人伦之情!”
“人伦之情?”纯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她的肩膀微微发抖,眼圈泛红,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穆府不欢迎你们,兄长,你要是再不走,你一定会后悔!”
“我不是来打扰你……”拓跋澄眼眶红了,“纯陀,你不要……”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鹅黄色小袄、约莫三四岁的小姑娘,怯生生地从厅堂的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她梳着双丫髻,眼睛很大,像受惊的小鹿,手里还攥着个布老虎。
她似乎是听到争吵声被吓到了,视线在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逡巡,最后落在穿着亲王常服、气势逼人的拓跋澄身上,小嘴嚅嗫了一下,极轻极快地喊了一声:“舅父……”
拓跋澄浑身一震,这就是纯陀的孩子,她的眉眼七八分像她的母亲。
纯陀的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她快步走过去,将小姑娘护在身后,隔绝了拓跋澄探究的视线。
她蹲下身,柔声对小姑娘说:“秾儿不怕,去找乳母。”
小姑娘怯怯地看了拓跋澄一眼,飞快地跑开了。
纯陀站起身,再次面对拓跋澄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冰冷的屏障:“王爷也听到了,这里不欢迎你。请回吧。”
拓跋澄最终什么也没说,拉着眉绡转身大步离开。穆府的大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纯陀听着远去的脚步声,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松懈下来。她靠在冰凉的柱子上,仰起头,将眼底的湿意逼了回去。
“阿娘……”小小的秾儿不知何时又跑了回来,扯着她的裙角,仰着脸,大眼睛里满是担忧。
纯陀弯腰将她抱起来,感受着孩子软软的身体和温暖的体温。
“没事了。”她轻声说,“不要告诉阿爹……”
“为什么?”
“因为阿爹病了,以后只有高兴的事才能告诉阿爹。”
内室药香弥漫,穆遐璟依旧安静地躺在榻上,闭着眼,呼吸轻浅。
纯陀坐下来握住他露在锦被外的手,她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汲取着那一点点微弱的温度。
“他走了。”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诉他,“不会再来了。”
穆遐璟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他其实并未睡着,外间的争执声隐约传来,他听得不真切,但他已经没力气去看看了。
“夫君,你为什么从不问我和兄长发生了什么?”
穆遐璟睁开眼,半侧过脸来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你真的好像我父王……”纯陀的泪水滴在他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只要你在,哪里都是我的归处。外面的一切,真的……与我无关了。”
“睡吧,我守着你。”
他顺从地闭上眼。
接下来的日子,穆遐璟的状况时好时坏,但精神似乎比前些日子要安宁许多。他清醒的时候,会看着纯陀忙前忙后,目光温柔,昏睡时,眉头也不再紧锁。
纯陀几乎寸步不离。她亲自试药温,为他擦洗,读兵书给他听,虽然他常常听不了多久便会陷入沉睡。秾儿变得异常听话,因为母亲告诉她阿爹喜欢安静,要乖巧,她常常是趴在榻边,用乌溜溜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穆遐璟。
秋深露重,一夜凉过一夜。
这晚,穆遐璟的精神意外地好了许多,甚至能靠着软枕,与纯陀说了好一会儿话。
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喃喃道:“快入冬了……”
两年前,纯陀为上皇骤然驾崩痛哭时,他曾经安慰她,纯陀说她不能想象昭仪如何接受这一切,而今,她比自己想象的坚强得多。
“夫君,你好了,咱们带秾儿进宫去看看昭仪好不好?”
他笑了,那是一个真正舒展、再无遗憾的笑容。
可他没有接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良久,他才极轻地说:“得郡主做妇,是遐璟三生之幸……”
纯陀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不值得。
他轻轻抹去她的眼泪,没有再说什么,缓缓闭上眼,握着她的手,力道渐渐松懈。
纯陀的心猛地一沉,她凑近他,轻声唤道:“遐璟?”
他没有回应,呼吸变得极其缓慢而微弱,唇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平和的笑意。
纯陀没有惊慌,也没有痛哭。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握着他逐渐失去温度的手,脸颊轻轻贴着他安详的侧脸,仿佛他只是睡着了。
她的战场,结束了。
她与穆遐璟的缘分,在这一刻,以一种沉静而永恒的方式,烙印在了她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