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发现这一切是真的。
原来他真的死了。
被抽离的魂魄,大约除了砰砰的心跳,什么反应也没有了。徽音楼的良辰美景在夜漏声中化为一片虚静,一切都酷似纸扎的风景。她经历了那么多死亡,此刻才骤然发现,原来人死了就是死了。
即便是最尊贵的帝王,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送葬的队伍迤逦而行,封蘅与一众妃嫔目送车马渐渐远去,黑漆镏金的灵柩最终变成一个黑点,她觉得拓跋弘的身影也彻底湮没在那一片扬起的黄烟之中,再无痕迹。
新帝改元的钟声在皇城内轰然敲响时,永宁寺高楼的屋檐也随之震颤,那天恰巧是茂眷椒房在剃度,钟声初响她的第一缕黑发应声落地,她的枯水般的眼睛应声睁开,闪烁出一种如梦初醒的光彩。
“为什么敲钟?”她问身后手持剃刀的比丘尼。
“新帝改元啦,”老尼答道,“是大赦天下的钟声。”
她站起身来,说要去听钟声,便甩开了老尼的手朝庭院跑去,一手抓着欲断未断的长发,一手提着宽大过长的法衣跑到庭院里,看见许多比丘尼已经聚集在那里,鸦雀无声,表情各异地倾听着来自魏宫的钟声。
她仰望着被高墙隔离的一方天空,天空清澈澄明,没有一丝云彩,是帝王之典的佳日良辰,当大典钟声最后的回响消失在晴光丽日下,她双手掩面,不可抑制地痛哭起来。
拓跋文妙抓住了她的手。
那是一只温暖而带有薄茧的手,茂眷椒房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抓住她的人,这个在永宁寺带发修行多年的郡主,此刻眼中只有一种深切的悲悯和了然的沉痛。
“痴儿……” 文妙轻声说,“这钟声,赦得了天下罪人,却赦不了人心里的枷锁。悟以往之不谏,过去的事无论如何哀悼,也回不来了。”
窗外,夜色渐深,秋风呜咽,封蘅终于尝到了寂寞如斯的滋味,那些寂寞难挨的昼夜,她静坐于孤衾薄被之上,凝视着拓跋弘亲自给她戴上的盘龙玉佩,帐中,到处都是帝王所行未远的印记。
除了昭宁宫,魏宫已然换新天。
高椒房不知道说什么事情来劝她,就算是她对她和盘托出,这一切都是拓跋弘的计划,只是因为他恐惧封蘅看到他死去的模样,这话安慰不了人。
她又说,“陛下临终前提到了魏文帝的《终制》,他说他做不到,他仍然期望百年后你能与他合葬,让他不要那么孤单……”
“姐姐读过《赋情赋》吗?”
她缓缓摇头。
禧儿的少傅说序里第一句“黄初八年正月雨”,黄初是曹植之兄曹丕的年号,而在黄初七年,曹丕逝世,其子曹叡即位改年号为太和。
根本就没有黄初八年。
太皇太后定的新年号也是“太和”。
她知道了,封蘅永远地停留在了承明元年了。
皇叔子推死于往青州任刺史途中。
临行前,他来到昭宁宫拜见昭仪。
封蘅坐在窗边,即便怀有身孕,身形却比以往更加单薄,那双眼睛静得惊人,仿佛所有的波澜都沉在了最深处。
“昭仪。”他行礼,声音沉肃。
封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臣即将前往青州,此一别,恐再无相见之日了。”
“先帝……”他提到这两个字时,声音有些颤抖,“并非沉疴难起,实是为人所害,毒入肺腑,药石无灵。”
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皇叔……”
“至于何人下手,”拓跋子推的声音压得更低,“昭仪心中想必已有答案。”
“为何皇叔按兵不动?”
他苦笑一声,“非臣不能,而是陛下不许。”
“陛下说,死的人够多了……臣若当时发难,即便是胜了,陛下亦回天乏术,平城大乱,徒增无数伤亡,若不幸败了,届时,那人便可名正言顺地将我等一网打尽,连昭仪、小殿下,乃至所有与陛下亲近之人,都可能被牵连屠戮……”
“陛下要臣答应他,无论如何,保全自身,稳住朝局,勿使江山因他一人之死而动荡,勿使清算之风再起,让更多的人为他陪葬。”
“这样啊。”她轻声笑了笑。
“望昭仪……体谅陛下苦心,为了小殿下,务必……珍重!”拓跋子推深深一揖,将所有未尽的言语与嘱托,都融入了这最后的行礼之中。
“皇叔,你还会回平城的吧。”
子推没有答这话,两人都心照不宣。
他直起身,最后看了封蘅一眼,那目光复杂,有关切,有决绝,亦有如释重负的坦然。
他已将能说的、该说的,都说了。
然后,他毅然转身,玄色的身影迈过门槛,融入殿外清冷的秋光里,再也没有回头。
封蘅没有起身相送,甚至没有移动目光。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听着那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宫殿的尽头。
殿内重归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窗外,秋意渐浓。
羁途之上秋意肃杀,雁群掠过荒草去南方寻找温暖的栖所。
不过半月,消息传来,京兆王拓跋子推,行至青州地界,突发恶疾,暴毙于驿馆。
太和二年十二月。
那天平城下着霏霏细雪,南郡王李惠被压到刑场时阴晦的天空豁然晴朗,一道彩虹奇迹般地横跨天穹,忠厚而迷信的大魏百姓说那是太皇太后的化身,漫漫皇恩洗濯了天空,虹桥恰恰是恩赐罪臣的再生之路。
戮杀逆贼的疯狂让冯熙都有了恻隐之心,他怀疑从很多谋反供词是屈打成招或逼供的结果,但太皇太后总是回避此类话题,有一次她指着仁寿宫前的石榴树说,“该来剪枝了,老枝不除何有新果?你如今怎么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呢?”
冯熙讪笑,“我只怕过犹不及,难以服众。”
接到李惠的密告时,太皇太后的脸苍白如纸。王睿在一旁提醒太后应先垂询事情的真相,但太皇太后摇头说,不用了,格杀勿论。
李惠二弟李初、李乐,与李惠诸子同戮。后妻梁氏,客死青州,尽没其家财。
王睿对太皇太后如此行径大为不解,何况倘若传到太和宫又如何解释。
后来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太皇太后在雪地里赏梅花,太皇太后说,李惠这个人,早该死了。
“如今天下冤惜,岂非得不偿失?”
太皇太后脸上的微笑像少女一样明媚,她才三十岁,也像老者一样沧桑可鉴。她说,我就是要告诉文武百官,没有我不敢杀不能杀的人,效忠错了人,就是这个下场。
拓跋长乐死于太和三年的九月己未。
他预感此次回平城是要奔赴命定的死亡之地。
半途中他看见过一队抬棺出殡的行列,吹鼓声哭丧声和披麻戴孝的人群使他的眼睛流露出艳羡之光,安乐王问他的儿子诠,死者是什么人?
诠说,大概是本地的殷实富户。
长乐又问,是病死的吗?
诠说,大概是病死的,布衣庶人还能怎么死?
安乐王一时无言,沉默良久后突然说,做个布衣庶人也好,能病死家中就更好了。
果然,一道弹劾其“阴结朋党,窥伺神器”的奏疏,如同早已准备好的利箭,精准地射向了他。证据确凿,有他回平城前后与某些失意宗室、旧臣往来的书信为证。
长乐百口莫辩,在狱中回想起皇叔拓跋子推当初的警告,诏令赐死,以王礼葬。
“王妃,最后陪我说说话吧。”
贺兰容冷冷看着他,“王爷想想家中的人,想想诠儿和我们的性命。”
他长长叹了口气,“我对你还不够好吗?就算是刚成亲时年轻气盛,这么多年……”
“如今我对王爷的态度,不及王爷当初对我十分之一。”她笑了起来,“你还真是窝囊,为什么连自尽都这么不干脆呢?”
他看着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道歉,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是啊……” 他喃喃道,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以后还要你……”
“不劳王爷费心。” 贺兰容打断他,语气依旧冰冷,“妾身会看着办。是福是祸,总归是我们母子的命,与王爷……再无干系了。”
再无干系。
长乐缓缓闭上了眼睛。
“可是……我还不想死啊……”
上面放着一段白绫和一壶鸩酒。
他选择了鸩酒。
贺兰容告诉他他应该自刎,这样显得体面些。
他没有勇气。
端起那冰凉的酒壶时,他的手出乎意料地没有颤抖。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牢房阴暗,月光清冷,妻子的背影决绝。
他仰起头,将壶中毒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然后是五脏六腑撕裂般的剧痛。他蜷缩在地上,意识渐渐模糊,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回平城路上,那支送葬队伍的吹打声和哭声。
拓跋长乐,谥号“厉”,他的儿子诠袭封安乐王,拜征西将军,兼太子中庶子。
他的女儿后来封为晋宁公主嫁给太子舍人崔寅为妇。
后来在洛阳城,西河公主数次听到宗妇们夸赞贺兰容命好,虽说长乐混账,但她命好有一双好儿女,只有她知道,她的贺兰姐姐嫁入皇室之后的坎坷与屈辱。大约是那年猎场马上流光溢彩太过绚丽,像带刺的梦,一回忆就会被扎得鲜血淋漓,她从不肯让女儿学习骑射。
到了太和四年的春天,广川王拓跋略也死了……
和他有关的人,一个个都死了……
人们对他们的遭际不以为怪,哪次宫廷事件不要牺牲几个皇亲国戚呢?
“姐姐,你说,他一个人在那边,会冷吗?”
高椒房瞬间哽住,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封蘅还不知道,仆兰家的小夫人叱罗月也死了,就在她生下初棠公主后的第三日,死于她丈夫的毒手。
高椒房压下了这件事,传闻仆兰家见上皇驾崩昭仪失势,便以为叱罗月无所倚仗,那禽兽对她愈发拳脚相加,婆母亨氏百般为难,竟被凌虐致死。
官府只说是暴病而亡,草草下葬。
高椒房看着封蘅那双沉寂得可怕的眼睛,这些话在舌尖滚了又滚,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不能再刺激她了。
她几次请祖母入宫,请求她让祖父在朝中施压,甚至还联合了西河公主,全力打压仆兰家,她要为叱罗月报仇雪恨。
“他……不会冷的。” 高椒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封蘅却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根本没听。
“是吗……” 她极轻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