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承明元年六月辛未日。
阴雨。
封蘅蜷在榻上,一连几日,她都心神不宁。
前来诊脉的李修这几日也来的不殷勤了。
“当——”
“当——”
“当——”
沉重、悠长、穿透雨幕的钟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平城的寂静。一声接一声,带着碾碎一切的肃穆与哀戚,从皇宫的中心,如同无形的浪潮,层层叠叠地席卷开来。
络迦正端着药碗踏上楼梯,行至第三层,他身形猛地顿住,缓缓将托盘置于台阶上,面朝钟声传来的方向,重重跪了下去。
是钟鼓楼的钟声。
那不是寻常的钟鸣,是国之丧钟。
封蘅猛地推开窗,雨丝如针,刺在脸上。钟声已停,余音绕耳,过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沉重的钟声从天宫寺永宁寺等皇家寺院传来,连成一片哀戚沉重的网,她的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络迦叩了叩门。
“是……母后吗?”她回头,茫然地看向络迦,“怎么会呢……母后一向凤体安康,无病无灾的……”
络迦以头触地,泣不成声:“主子……说不定,咱们就快能出去了……”
“母后她……”
“陛下!”封蘅慌忙披上外衣,起身相迎,走进来的却是太皇太后,身后跟着赵默。
难以言喻的雨水气息。
封蘅停在原地。
“蘅儿。”太皇太后轻轻唤了她一声。
一个极其可怕、绝不可能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窒息。
她几乎是扑到门边。
太皇太后一身玄色凤纹常服,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周身笼罩着几乎凝成实质的悲恸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
身后的宫人内侍,皆身着素服,垂首屏息,气氛沉重得能滴出水来。
封蘅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她死死抓住冰冷的门框才勉强站稳,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
她看着太皇太后,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是弘儿……”太皇太后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带着空洞的回响,“他……弃天下而去了。”
太皇太后走近她。
封蘅的瞳孔骤然收缩,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就这么看着称之为“母后”的女人。
“所以……所以刚才钟鼓楼齐声撞钟……”她脸上挤出不自然的笑,茫然地说,“他在哪儿呢?”
“启禀昭仪,上皇有旨意……昭仪封氏有大罪过于朕,不得近灵,亦不得为朕服丧,否则九泉之下,魂灵难安……”
赵默面露不忍,尽可能将话说得柔和,到了最后,已化作压抑的呜咽。这话太刺耳了,生生扎进封蘅的四肢百骸。
“我要去见他。”
“我得见他。”
她像是骤然惊醒的困兽,不由分说地绕过太皇太后,向楼下冲去。
“昭仪!”
络迦慌忙伸手去拦,却被她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推开。
雨水打湿了封蘅单薄的外衣,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石板上,裙摆扫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
远处的钟声还在隐隐回荡,混着雨声,像是谁在低低啜泣。
“让开!都给我让开!”她不管不顾,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视线被雨水和泪水模糊。那扇囚禁了她许久的宫门依旧紧闭着,门前守着两排禁军。
“让我出去!”她扑到门前,捶打冰冷湿滑的门板,指关节顷刻间皮开肉绽,殷红的血混着雨水淌下来,“开门!让我出去!”
赵默和络迦追了出来,太皇太后站在窗边,沉默地凝视着雨幕中那个踉跄、疯狂的背影。
“让我出去!”
雨水顺着她的发丝、脸颊往下淌,她愤怒地看着他们,没有人理会她。忽然,她猛地抽出身边一名侍卫腰间的佩剑,冰凉的剑锋架在赵默颈侧,几乎疯狂地命令他们,“开门!”
“给昭仪开门!”赵默泪混着雨水落下来,来之前,他恐怕昭仪接受不了,太皇太后却说,她想要怎么做都可以,如今,没有人拦她,也没有人应该拦住她。
哪怕是太上皇的遗诏。
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一条缝隙。冰冷的雨水彻底浸透了封蘅的衣袍,雨声越来越大,像是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悲恸与不甘都彻底淹没。
太皇太后轻轻闭上眼,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
封蘅就是这样衣冠不整地跑到永安殿,她赤着双足,全身湿透,妃嫔、宗室、大臣们低沉的啜泣与窃窃私语嗡嗡作响,巨大的、描金绘彩的棺椁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停在寝殿正中央。
她猛地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那具棺椁,一时间茫然无措。忽然,她蓦地轻声笑了起来,这笑声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上,显得格外刺耳而诡异。
她觉得这棺椁太大了,大到深邃至不可预测。
韩冬儿不可置信地望向她,脸上挂着泪珠,“你……你怎么……”
“啊,是。”封蘅转过头来,神情迷茫,“是。”
“母妃!”禧儿哭着起来,想要到她身边去,却被礼官拉住,低声说,“小殿下不可灵前放肆!”
“蘅儿!”高椒房慌忙起身拉住她,在她耳边急促地低语,“至少在众人面前,在他的灵前,你该保有体面。”
封蘅由着高椒房拉下去跪在地上,四周是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啜泣,她在众位哀戚的妃嫔面前显得这样格格不入,以至于望着身上刺眼的缟素,还是无法相信这一切。
她甚至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滑稽。
多像拓跋弘会开的玩笑。
这满眼的素白,这巨大的棺木,这所有人的悲容,都像是他精心策划的、一个规模宏大的、恶劣至极的玩笑。
此时此刻,他或许就躲在某个角落,看着她的狼狈与失态。
韩贵人带着泪痕的脸在她眼前晃动,高椒房担忧的低语仿佛隔着一层水传来,嗡嗡作响。她看着他们,看着满殿浮动的人影和刺目的缟素,只觉得一切都隔着一层透明的、坚硬的琉璃罩。
她被困在里面,看得见,听得见,却感觉不到。
滑稽。
滑稽至极。
她应该哭的。
博陵公主死的时候,她也哭不出来,果然她是个奇怪的人,她应该像韩贵人那样泪流满面,像高椒房那样红了眼眶,像这满殿的人一样,表演出合乎时宜的悲恸。
可是,没有。
眼眶里干涩得发痛,像被塞进了粗糙的沙砾,磨得生疼,却挤不出一滴湿润来。
胸口堵着一块巨大的、坚硬的石头,沉甸甸地压着,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费全身力气。
哭不出来。
幸好淋了雨。
雨水也能当成泪水。
她张了张嘴,试图顺应那氛围,挤出一丝哀音,却只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呵”气声。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所有的光线都在扭曲、褪色。周围的声音渐渐远去,那些哭泣、那些低语,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嗡鸣。
整个大殿在她的感知里急速收缩,最后只剩下那具棺椁,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像一座黑色的山,朝着她当头压下。
忽然,她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紧接着,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傀儡,无声无息地,朝着冰冷的地面缓缓倾倒下去。
高椒房的低语戛然而止,她下意识地伸手,却只触到一片冰凉的衣角。
络迦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扑上前去。
殿内的议论声和哭声,在这一刻,又一瞬间奇异地凝滞了。
黑暗并非毫无知觉,而是充斥着光怪陆离的碎片。钟声、雨声、哭声,还有拓跋弘模糊的面容,交替撕扯着她的意识。
封蘅觉得自己在不断下坠,坠向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直到一股强烈的辛辣气味猛地刺入鼻腔,将她混沌的神智强行拽回了几分。
她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帐顶花纹,是她宫中熟悉的颜色。喉咙干涩发紧,浑身像是被拆解过一般无力。
“终于醒了!”
封蘅微微偏头半坐起来,看到高椒房坐在榻边长长松了口气,陵游缓缓退下去,禧儿见状爬了上来圈住她的脖颈,哇哇大哭起来。
“母妃……母妃……父皇说话不作数………他说等他好了………带着孩儿入接你,他骗我……”
她猛地抬手,推开禧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痉挛,她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禧儿吓坏了,泪珠再眼眶里悬而未坠,不知所措地看着高椒房。
“母妃身子不适,吓到你了是不是?”高椒房立刻上前抱住他,“你是兄长,最是勇敢懂事了,对不对?先去陪陪嗣音妹妹好不好?替母妃照顾好妹妹。”
菱渡把禧儿带走了,她知道,她的小小姐,从此再也没有快乐了。
高椒房拿起旁边小炉上一直温着的参茶,试了试温度,然后递到封蘅不住颤抖的唇边。
“喝一点,就算是……为了腹中的孩子……”
封蘅没有拒绝,或者说,她已无力拒绝。她就着高椒房的手,机械地、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参茶。
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怎么变成这样了……”
良久,她缓缓开口。
“他……他不是厌弃了我吗?不是有了新人吗……”
高椒房放下茶盏,用力握住封蘅冰凉的手。
“为什么?”
“阿蘅……” 高椒房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稳,“陛下……陛下的心思……并非你我能够揣测的,眼下,更要紧的是顾全自己,平安生下孩子……”
“别想太多了,再歇一会儿吧。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高姐姐,事到如今,你也骗我吗?和他合起伙来骗我……”
“蘅儿……” 高椒房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她闭上眼,两行热泪滚落,“我……”
“陛下是怎么死的?”
“是不是母后?”
“一定是母后吧!”
“那个柔然公主,他是真喜欢,还是为了骗我……”
封蘅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一个接一个,砸向高椒房。
“蘅儿!你冷静一点!” 高椒房试图稳住她,声音带着哭腔和恳求,“别再问了……孰是孰非……还有什么意义……”
封蘅挣开她,披上衣裳往外走去,高椒房赶忙追过去让宫人拦住她,“你去哪儿?”
“我去见母后!”
“蘅儿!姐姐求你了!”
高椒房死死拉住封蘅的手臂,宫人们拦在门前,不知所措。
封蘅猛地回头,眼中是近乎疯狂的执拗和深不见底的痛楚,她看着高椒房,一字一句地说道:“放开我!”
“够了!” 高椒房厉声打断她,声音尖锐得划破了殿内凝滞的空气,连她自己都怔住了。她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封蘅说过话。
“妹妹,你现在去,就是辜负了他了!你让我……你让我如何向他交代?”
她看着高椒房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恐惧和担忧,那不顾一切也要拦住她的决心,像一盆冰水,混杂着高椒房滚烫的泪水,兜头浇下,暂时熄灭了几乎要将她焚毁的疯狂火焰。
她不再挣扎,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喃喃倒,“果然是这样,他一直这样,他还是骗了我……他以为这样就是对我好?他凭什么……凭什么每次都这样自作主张……”
封蘅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手臂从高椒房手中抽了出来,像一个失去提线的木偶,僵硬地走回榻边,然后,缓缓地面朝里躺了下去,用被子将自己整个蒙住。
她没有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