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七月的恶雨了,平城的天空阴雨绵绵,被幽禁的昭仪临窗听雨,她逐渐学会了缄默不语。
今天,是昭仪的生辰。
也是昭仪入宫以来,头一次被冷落的生辰。
少年时的太子是什么样子呢?
封蘅被关到徽音楼,才有心情和闲暇来回想他们少年时候,记忆中太子殿下永远是沉静克制的,她一开始觉得他高深莫测处变不惊,后来发现某种程度上是他在自我保护。
真的接触他,他的温和善意有些让她始料不及。可是她一旦挑衅起他,他从来都是以牙还牙,决不让她讨到半分好去。
她那时候想,世上怎么有这么矛盾的男人,可以既温柔又小心眼。
有段时间她觉得太子殿下与欢快这个词绝缘了,她从他沉着的目光里看到了挥之不去的悲伤,即便他笑着的时候,她也察觉出那不是他真正快乐,而是表演。
可她见过他真正开怀大笑,那是某个暮春的午后,蔷薇开得泼泼洒洒,粉白的花瓣落了满地。她寻了本冷僻的话本捏着嗓子念里头荒诞的戏文,有一段是笨书生把“太子冼马”当成给太子洗马的差事,还认真琢磨该用皂角还是香露。
当时阖宫在承明殿宴饮,她自以为偏僻廊下无人打搅,没成想身侧就传来一声低笑,太子突出出现,整个人忽然前倾咧开嘴,蹦出一串含糊的笑声。
她转过头看到他憋着笑,然后似乎就连他自己也被这反应怔住了。
不是他惯常那种浅淡的、点到即止的笑意,是真真切切松快下来的声音。
原来,太子哥哥也是会有纯粹本真的欢愉的人。
“你从哪儿翻来这些胡闹的东西?”他又变回了严肃的嘴脸。
话是严肃的,可语气里半分威慑都没有。风从廊下溜过,卷着蔷薇花瓣落在他肩头,他下意识偏头避了避,那瞬间的神态,让她一时间失了神。
他笑起来是会让周遭的春光都失了颜色的。
他向她走来,她却忍不住后退几步,两人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对视,直到他走近她,他迅速收敛了笑容,重新端回那副沉稳持重的太子仪态,仿佛方才那个笑得肩膀微颤、眼中有光的少年只是她的幻觉。
“殿下偷听别人念书,还取笑人,也是胡闹。”她鼓起勇气,小声嘟囔着反驳,手里的话本子下意识地藏到了身后。
拓跋弘没有立刻斥责她的无礼,目光在她微红的耳尖和那本被藏起的话本上停留了一瞬,竟难得地没有继续追究。
“宴席未散,莫要乱跑。”
“殿下不也……”
他敲了敲她的头,力道很轻,与其说是惩戒,不如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亲昵。
指尖触及她额发的瞬间,两人似乎都愣了一下。
“顶嘴倒快。” 他收回手,假意语气平淡,“宫里规矩多,话本子……私下看看便罢,莫要拿到人前。”
“哦……” 她低低应了一声,偷偷抬眼瞧他。
“回去吧。”
“那殿下呢?”
“去更衣。” 他变得有些冷淡,刻意拉回那短暂失控的距离。
封蘅看着他转身,沿着长长的回廊渐渐走远,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背影依旧挺拔孤清,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她重新拿起话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自那以后,逗他如此这般笑上半刻,也算得上她的毕生功课之一了。
他如今在做什么呢?
徽音楼的窗外是被切割的天空,灰蒙蒙的,她环抱着双膝,将自己缩在榻角。
是在永安殿中,与那位新来的柔然公主谈笑风生吗?他是否也会对她露出那样毫无防备的笑容?还是会像当初待她一样,初时温和,而后毫不犹豫地弃如敝履?
日升月落,光影在冰冷的地面上移动,成了封蘅感知外间世界的唯一凭证。
孕吐来得凶猛而持久,几乎耗尽了她本就因心绪郁结而衰弱的体力,吐得昏天暗地后,奇异地让她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根本无暇怨恨他了。
“永安殿那位,近来如何了?”太皇太后问。
“陛下夜寝不能寐,有恍惚之疾,语言无次,事多遗忘,每每辍朝。”拓跋长乐声音沉重,面部表情地看着太皇太后。
长乐回来了,太皇太后有旨意,上皇病笃,请他回平城侍疾。
接到旨意的那天夜里,他忍不住抱着贺兰容痛哭起来,贺兰容嘲讽他,王爷竟然与上皇如此感情深厚。
他说,我恐怕会死在宫里,也许都到不了平城,不是太皇太后杀死我,就是皇兄。
太皇太后目光落在京兆王身上,拓跋子推沉默不言,她轻声叹了口气,“真没想到弘儿如此孱弱,当初是长乐立为储君就好了。”
拓跋子推依旧沉默不言。
长乐却在发抖。
随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陛下定能康复!儿臣……儿臣只愿……”
“京兆王,朝堂上的事……”
“长乐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安乐王只觉耳中一阵轰鸣,他缓缓抬起头来,看向说这话的拓跋子推。
那人轻声笑了,“太皇太后当年字字珠玑,臣可是记忆犹新,字字句句,犹在耳边。”
如果是平时,长乐一定会有被当众剥开旧伤的羞辱与怨恨,可此时他只剩下恐惧了,皇叔……真是疯了……
“子推,倒是好记性。”
“分内之事。” 拓跋子推微微颔首,姿态依旧从容。
终究不欢而散。
长乐几乎是踉跄着追上步履沉稳的拓跋子推,狼狈得抓住了他的衣袖。
子推皱了眉,“就算是泰山崩于顶,身为拓跋氏的子孙,都不该如此狼狈怯懦。”
长乐缓缓松开手,声音因恐惧变了调,“皇叔……为何顶撞激怒她?陛下宾天也不过三五日的事,难道……”
拓跋子推目如寒星,直刺长乐惶恐的眼底,“长乐,你真以为陛下是突发恶疾吗?”
他看着长乐惨白的脸,声音压得更低,“抬起头来,既然避无可避,那就拿出点拓跋氏子孙的骨气来。”
“我……我不想死……皇叔,从来只有人求生,没有人求死……母后方才分明是拉拢你我……”
拓跋子推听了这话,朗声大笑起来。
“拉拢?是拉拢,还是驯兽?你还有什么值得她拉拢的价值?先用鞭子抽打,再给块带毒的肉糜,让你在恐惧与贪婪中忘记自己是个人,忘记自己姓拓跋!恐怕等你摇着尾巴凑上去的那一刻,就是颈上绳索收紧之时!”
他望了望不远处的禁卫,故意说得大声,他知道这些话一定会传到太皇太后耳中。
长乐脸色惨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长乐啊,不要再想日后,没有日后了。”拓跋子推凝视着这个懦弱的侄儿,他想起拓跋弘登基之初,内外交困,如何深夜与他对谈。他见证了一个少年从储君成长为帝王。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身为臣子,身为宗亲,就该尽最后一分心力。
“陛下待臣,推心置腹,臣待陛下,肝脑涂地,死又何惧?”
拓跋子推目光越过重重殿宇,再次投向永安殿的方向,他整了整因方才激动而微乱的衣冠,朝着那个方向,极其郑重地深深作了一揖。
这一揖,为告别,为承诺,更是无声的誓言。
长乐僵立在原地,皇叔那决绝的身影让他产生了微弱的羞耻感。
当晚,京兆王府就被围住了。
太皇太后把玩着拓跋子推交出的兵符,一名内侍正躬身,将他在宫道上的言语,一字不落地禀报给她听。
“冥顽不灵。”她吐出四个字。
倒是明白了这个手握部分京畿兵权的京兆王为何全无抵抗。
深夜,雨水淅淅沥沥,已经一连下了两天两夜。
拓跋弘从一场纷乱的梦中挣脱,恍惚看见塌前站满了人,一股混杂着潮湿夜气的血腥之气从他们的身上弥漫开来,掩住了安息和兰麝的香味。
是逼宫吗?来者何人?
拓跋弘的声音听来冷静而疲乏。
殿内的烛火忽明忽暗,映着拓跋弘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他枯瘦的手抓着锦被,喃喃唤了声“阿蘅”。
高椒房捂着帕子,医官的表情更加验证了她的预感。
这般全然孩童似的委屈,像个被丢在原地的孩子。
“我去找她!”韩贵人泪流满面,“我把她带来!这就把她带来!”
“姐姐……”高椒房死死拉住她,缓缓冲她摇头。
韩贵人觉得五脏六腑俱碎了,她趴下来,在他耳边哽咽着说,“陛下......她心里是记挂着陛下的,许是......许是外面大雨……路上耽搁了……”
拓跋弘却像没听见,只反复念着“阿蘅”,声音渐次低微下去,后来,他突然哭了起来,眼泪越流越急。
“连阿蘅都不理朕了……阿蘅都不来看朕……”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他忽然偏过头,望着殿门方向,眼里竟闪过一丝极浅的光亮,像是盼着那扇门下一瞬就被推开,盼着那个总爱轻轻蹙眉、却会对他笑的女子,端着他爱吃的糕点果子进来,嗔他一句陛下又贪凉。
高椒房别过脸,不敢再看。她知道他望眼欲穿等的人不会踏进门来,韩贵人趴在榻边恸哭,那点光亮在他眼底只晃了晃,便像风中残烛般灭了。
他嘴唇还微微动着,像是还想唤那声“阿蘅”,却只发出极轻的气音。随即,他的头轻轻偏向一侧,抓着锦被的手松开来,垂落在榻边。
宫灯里的烛火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静气慑住,猛地跳了一下,随即彻底暗下去半分,只剩烛芯还红着一点微光,映得他苍白的脸愈发没有血色。
韩贵人的恸哭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榻上那无比安静的身影,呼吸在这一刻停滞。
医官把镜子靠近帝王唇边,镜面上没有雾气,清晰地映衬着帝王安静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