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笑的是,拓跋弘几乎夜夜都在梦见封蘅。
她好像成了他梦里的一瞥目光,一分凝视,无处不在,挥之不去。
有时他会把榻边侍奉汤药的韩贵人错认成她,他又一次梦见她,梦里她的眼睛像是被忘记关的窗户,毫无防范地任凭雨打风吹进来。
这让韩贵人泫然而泣,她终于忍不住问出口,“陛下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冬儿?”
怎么才算喜欢呢?
拓跋弘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半晌,他说,“当年你做错事,知道朕为何没惩治你么?”
是她陷害昭仪谋反的事。
“因为我当时怀了孩子。”
“孩子?”拓跋弘嗤笑,“不过为着你没有伤及她,冬儿,你该庆幸自己及时收手,倘若当初你继续对昭仪落井下石,此刻你绝不会在朕身边侍奉。”
“陛下为何要这样明晃晃地告诉我。”她的脆弱被一点点剥开,“难道冬儿做的还不够好?陛下就不能稍微少些羞辱……”
“你如今很好。”他望着她,“这几年,收敛心性,安分守己,待人接物也宽和了许多……的确变得,讨人喜欢了。”
这话更让她心碎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他这善言,却是对她“改过自新”的嘉许。他喜欢的,只是后来这个不再给他惹麻烦、性情像思皇后的韩冬儿。
泪水终于决堤,她伏在榻边,肩膀剧烈地耸动,积压了数年的委屈、不甘、痴恋与绝望,在这一刻汹涌而出。
“陛下可知道,冬儿自入宫以来,一直全心全意爱慕陛下,从前是,现在……或许也还是……”
明知得不到回应,甚至可能换来更深的轻视,可她还是要说。
拓跋弘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像是叹息,又像是一点终究未能酿成怜惜的了然。
他疲惫地合上眼,“以后就不要了吧。”
她缓缓地直起身子,脸上泪水纵横,妆容狼狈,看着他合目静卧的侧脸,原来她的真心,于他而言,不过是负担。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与思皇后争,思皇后死了就与封蘅争,与宁宁争,与后宫所有女人争。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她从头到尾,都是在与自己的臆想角力。
他心里的位置,早已被一个人彻底占据,密不透风,旁人连一丝缝隙都挤不进去,遑论占据一席之地。
她那些自以为是的深情和算计,不过是一场无人观赏的、蹩脚的独角戏。
“呵……” 一声极轻的笑声从她喉间逸出,她抬手,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
“臣妾……明白了。陛下放心,以后……不会了。”
“再不会了……”
她站起身,“陛下安歇吧,臣妾告退。”
孟椒房刚端了药出去,高椒房就来了,拓跋弘最近突然没完没了地向高椒房说起他和封蘅的往事。
他无法向封蘅言及的话,都对高椒房倾之于口。
每到这种时候,他怀里抱着一个盒子,目光飘的很远,感慨即使没有幸福,人依然可以存活。
“一切都是天意,朕可以主宰臣民的生杀却无力违背天意。”拓跋弘低声叹气,“朕还是耽误了她。”
他又提起来昭仪对他不信任,包括封家对他不信任,才会导致封辙自尽,肯定都是源于她当时有了身孕会被赐死的恐惧。
“朕已经给了她能给她的一切,阿蘅她始终不信,倘若当初是她先生下皇长子……朕绝不会让她死……朕待她与你们不同,与思皇后也不同……”
“陛下也说了这是假设,当不得真。”
“连你也不信……”拓跋弘自嘲地笑了,“在你们心里,朕就是这么绝情……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的性命……也用来算计吗?”
高椒房想起封蘅曾经说过,她最大的喜悦都归功于他,最大的悲伤也是,最甜美和最酸楚的都是。
她不想反驳帝王或真或假的深情款款,“陛下也许从没有认真了解过昭仪,也许陛下的这份偏爱让她得意和感动,但她本质上只是个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姑娘。她想要的,不过是美景常有盛筵常在,大家虽然小打小闹,但永远欢欢喜喜地在一起,她没有什么力气来勾心斗角,可是就是这么简单的愿望……”
“她应该明白的……魏宫从来都是这么个地方,是人命和权术堆起来的……天真和简单,在这里反而是罪过。”
“或许是博陵公主把她护的太好了罢。”高椒房叹气,“成也如此败也如此,倘若她在争斗倾轧中长大,会不受良心谴责地利己,陛下也就不会喜欢她了。”
“朕知道,她一直觉得思皇后的死有她的责任……她总觉得,是自己无形中推动了那一切……”
“宁宁,朕觉得这几年来,你变了不少,心性愈发平和成熟了。”
她垂眸笑了笑,有些苦涩,随即问他,“盒子里是什么?”
他笑了起来,“是珍宝,昭仪给朕的珍宝。”
打开盒子,里面的河灯映入眼帘,还有各种各样的小物件。
“宁宁,把盒子一并放进棺椁吧,这样,朕就不会寂寞了……”
平时夜里睡觉,他常常惊醒,身体不是冷得发僵,就是大汗淋漓,这天夜里却睡得非常安宁,几乎没有醒。
拓跋弘尤记得那天妃嫔入宫,与其他乍入宫门的女子不同,封蘅的脸上没有笑容,一半骄矜遮掩着另一半忧伤。
他那时候就犹豫了,坚持要让她入宫到底是好是坏。
可比起这些,他更想拥有她。
他根本无法想象,她嫁给别人。
现在想来,悔不当初。
上皇睡醒以后,看见茂卷椒房趴在床榻边睡着了,他蹑手蹑脚地起身,打开窗子,蔽日的乌云已经消散,**分圆的月亮洒着清辉。
他仰头看着月光,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的目光观察一切,侧耳谛听每一种声响,吮吸着夜间的潮气。
次日上午,天蒙蒙亮,他突然觉得毫无虚弱乏力之感,换上衣服那一瞬间,他突然非常迫切地想见到封蘅。
“昭仪,还好吗?”
“一切都好。”
高椒房跪下来,“陵游已经确认昭仪有孕了,陛下能不能放她出来……”
“陵游呢?”
“就在外头候着。”高椒房慌忙让明霜把陵游请来,上皇声音沉重,“她可知道自己有孕了吗?”
“回上皇,知道了。昭仪近来吐得厉害,这才知道有孕了。”
“陛下……”
拓跋弘深深看了高椒房一眼,示意她莫要多言,半晌,他才缓缓吩咐,“告诉昭仪,让她安心养胎……倘若她顺利生下皇嗣,朕就原谅她大不敬,放她出来……”
待陵游走后,高椒房才说,“以后她知道这些事,要怎么接受?”
“朕看不到她腹中的孩子了……”拓跋弘凄然笑了,“等她生下孩子……朕已经埋入黄土了吧……日久天长,她靠着对朕的恨,也能顽强地活下去,把我们的公主养大……”
记挂着别人太苦了,何况是记挂一个死人。
他笃定是个公主。
是注定要成为他们女儿的孩子。
“让陵游在徽音殿住下……她吐得厉害……让膳司多做些她想吃的,随时准备着。”
“陛下放心,臣妾这就去吩咐。”
殿外的风卷着深绿的树叶沙沙响,拓跋弘慢慢躺回榻上,闭上眼时,唇边还带着点浅淡的笑意。
平城的春日里,封蘅蹲在海棠树下捡落花,回头冲他笑,眼睛亮得像盛了光。
人道山长山又断,那时候,他们都以为,天长地久是件最容易不过的事。
他轻轻蜷了蜷手指,像是还想握住什么,却只碰到榻上冰凉的锦被。
“宁宁……”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等孩子生下来,你告诉她,让她给孩子取的名字……带个‘棠’字吧……”
他想起了小时候。
午后的风拂动着角楼上的钟绳,大钟内壁发出细微的嗡嗡的回声。
拓跋弘远远看着两姐妹一先一后坐到秋千架上,齐心合力将秋千朝高处荡起来,裙裾衣带迎风飘舞,珠玑玉佩叮咚鸣唱,看上去那么快乐,那么闲适。
他和封蘅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有爱她的父母、公主、姐姐。
她拥有的这些。
他一辈子也不会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