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弘来昭宁宫的频率更加频繁了,春日晴明,他有时候与昭仪在亭子里一坐就是一下午,他看着太阳,看着阴影,看着日影移动。
很多时候,他被各种各样的心思爬满了,但他只是假装观察日影。多数时候,他什么也不干,只是凝视她。
闲瑕的夜晚,他们索性在徽音殿住下,就躺在徽因楼的顶层看满天星空或孤月高悬。
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变。
除了一天背着她喝很多药汤,又怕她发现,拼命熏香。
也有时候他会策马带她到永宁寺的后山看日落,他们气喘吁吁爬到山顶,累得不动也不讲话,一直待到黄昏,体味着一天的时光融入身体里。
接下来,不知道为何,突然好几天下雨,雨天一过,天气骤热。经过了几个难熬的暴雨天,一天早晨拓跋弘醒来,忽见碧空如洗。
晴空万里,旭日从雾霭中脱出,已经光芒灿灿,空气多么明净清新。
夏意浓厚,青草每天都被露水打得更湿,长在树木背阴处的再也干不了,在熹微的晨光中变成白色。
昭仪走在前头。
永宁寺后山的这条路实在奇特,夹在两堵高墙之间,懒懒散散地向前延伸,九曲十八弯一样。
刚拐了个弯,就迷失了方向,不知来路,也不明去向。
拓跋弘抓紧了她的手,她回过头来,微皱着眉,“要不回去吧。”
“陪朕走走。”
温暖的溪水顺着小路,贴着高墙流淌。墙是就地取土垒起来的,地面软乎乎的,赤脚走过便留下痕迹。
某个瞬间,拓跋弘有些忘记了疲劳,与封蘅并排走在陌生的地方,周围没有奴婢侍卫,没有任何人,只有他和她,他觉得整颗心都充盈了,意荡神驰。
微风徐起,树叶动摇,继而风止,这地方静悄悄的,仿佛置于时间之外,它充满了光与影、寂静与微响。
如果这刹那便成永恒就好了。
他突然觉得以前自己怎么那么不知足,分明那时候他们可以朝夕相处,却从未珍惜过。
往前走了几步,重峦叠嶂中有一股清泉,流到那里正好形成一个小瀑布,水势尽管不大,但在下面却冲成一个小潭,积了一泓清水。
拓跋弘久久地凝视光滑的石底,纤尘不染,草芥未入,唯有阳光透射,波光粼粼,绚丽多彩。
封蘅说,“别再往前走了,山中风物大同小异,要是他们找不到咱们,可得着急了。”
她把披风铺在草地上,“歇一歇吧。”
拓跋弘不知道他们待了多久,时间长短又有什么关系呢?封蘅就在他身边,他躺着,头枕在她的腿上。
她吹着笛子,时断时续,淙淙水声……
他看着她,突然鼻子酸了。
可她还不知道,甚至没注意到,她同他玩笑,“陛下就算是当了太上皇,也不会寂寞如斯。”
他有些慌张地合上眼睛,感到她凉丝丝的手放在他的额上,感到烈日透过树叶,光线十分柔和。
方才在大殿,他对着辉煌的金身佛像卑微祈祷,只要他能好起来,他甚至可以不做上皇,太皇太后不是喜欢这个皇位吗,他不想与她相争了。
“有阿蘅在朕身边,朕怎么会寂寞呢?”
她可是能够让他敞开心扉,袒露自己的阴暗与脆弱的人,她把他的一切卑劣当作人之常情看待,她拥抱了他孤独的灵魂,他的昭仪,要他怎么舍得离开她呢。
回到宫里,拓跋弘昏昏沉沉,打起瞌睡来。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满天曙光了,封蘅依然沉睡着。
他打开窗子,突然忍不住咳嗽起来,又唯恐吵到封蘅,便边往殿外走边咳嗽,等他松开手,看见手心里满是血污。
浓重的血腥味堵在喉咙里,他头一个念头就是如果她发现就说自己流鼻血了。可是封蘅已经被他吵醒了,“怎么了?”
还是让封蘅看见了。
“天气热,流了鼻血。”
幸好这时候高椒房来了。
他敷衍了几句,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寝殿。
宫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初升的朝阳,也仿佛隔绝了那一点点残存的生机。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暗红色的血沫溅落在前襟和手背上。
剧烈的咳喘耗尽了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粗重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络迦闻声悄无声息地端着药进来,看到地上的血迹和皇帝惨白的脸,吓得面无人色,连忙上前想要搀扶。
拓跋弘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他靠在络迦身上,被半扶半抱到榻上,浑身冰冷,只有胃腑间那诡异的灼烧感持续不散。
“传李修来。”
李修来了,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哭腔:“臣和几位医官还在斟酌方子,毒性复杂,需得慢慢化解,让陛下务必静养,万万不可再动心神……”
“朕还有多少时间?”
恐怕早已缠筋蚀骨,非药石能医。
此时此刻,他已经不需要虚空的安慰和侥幸了。
即便他舍不得。
他真的……舍不得。
“最多三个月……陛下恐怕就会不治而亡……”李修最终该是说了实话。
拓跋弘突然笑了起来,混着嘴角不断溢出的血腥气,这位刚刚以铁血手段平定宫变、正值盛年的上皇,此刻已经被绝望一点一点吞噬殆尽。
嘉福宫。
殿内没有点灯,满月清亮高悬,照亮了照亮了端坐在亭子里的太皇太后。她早就料到他会来,平静地看着他,脸上无悲无喜。
“弘儿。”像小时候无数次唤他那样。
拓跋弘站在月光里,身形被拉得瘦长,“这就是你最后的手段?用这种……阴沟里的方式?”
她冲他笑了,“那天你不是说了,你最了解我,我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也最厌恶……拖泥带水。”
是,从前她最不喜他小刀割肉,步步为营,积小胜为大胜的做法,她从来信奉大刀阔斧,一步到位,毕其功于一役。
无论是御敌,还是新政。
他也笑了起来,“是我轻敌了,想不到你连自己的退路都不要,那就一起上黄泉吧。”
“弘儿,你还能杀我吗?”太皇太后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出亭子,“要是能,那天晚上就该杀了我。当然了,你才不是心软了,是因为你不能杀我。”
“大魏或许只有你一个皇帝可以呼风唤雨,但我才是那个替你,替这拓跋氏江山,遮风挡雨了几十年的人!”
她冷笑,“你不会以为,这皇位曾真正属于你吧!”
杀了她,拓跋弘就是弑母,是自绝于豪门士族,是告诉所有人他是忘恩负义,不仁不孝的昏君。
连根拔起冯家的代价,大魏承受不起。
她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拓跋弘最深的痛处,也彻底撕碎了最后一丝温情脉脉的伪装。他身体猛地一晃,又是一口鲜血抑不住地咳出。
他抬起头,染血的唇边勾起一抹近乎疯狂的笑,眼中是赤红的恨意与一种濒死的决绝,“是!朕是不能杀你!朕死了,不入轮回,会在天上看着冯家覆亡,看着你苦心经营的一切一点点土崩瓦解!”
太皇太后轻声叹了口气,“说说你的条件吧。”
那声叹息轻得像月光拂过尘埃,她知道,这不是求和,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战争,用他仅剩的生命做筹码的战争。
拓跋弘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沫,“朕可以留下遗诏,将宫变之责尽归乙浑余孽与朕之失察,昭告天下朕突发恶疾,替你洗刷逼宫恶名,让你在青史之上,依旧是那个辅佐两朝、定鼎江山的太皇太后!”
“在朕死后,你要倾尽所能辅佐他亲政,保他帝位稳固,不受权臣掣肘,不被后宫左右,不落得……如朕这般下场!”
她静静地听着,目光微动,没有立刻回应。
“还有呢?”
拓跋弘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恳求,“封蘅……就算是看在姑母的面子上,看在你曾经疼她一场的份上,无论如何……让她……平安终老。”
月光流淌,映照着这对不死不休的母子。
良久,太皇太后缓缓抬眸,迎上他灼热而绝望的视线。
“宏儿是我的孙儿,大魏的储君,我自会护他周全。”她顿了顿,“蘅儿那孩子……只要她不寻死……”
“也不要告诉她,是你利用岚风下毒……”
“还有,不许她参加丧仪。”
拓跋弘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他不要她知晓这残酷的真相,不要她面对这肮脏的阴谋,甚至……不要她亲眼目睹他的死亡和冰冷的仪仗。
他知道她承受不了。
他的昭仪,看上去很坚强,其实脆弱得一碰就碎。
月光无声地流淌,映照着太皇太后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她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拓跋弘因痛苦而蜷缩、却依旧强撑着一口气的身影上。
良久,久到拓跋弘几乎以为她会拒绝这近乎卑微的请求时,她终于缓缓地说,“你放心。”
拓跋弘得到了这个话,强撑着他的意志仿佛瞬间被抽空。他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扶着旁边冰凉的亭柱,踉跄着向嘉福宫外走去。
太皇太后独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那艰难的步伐声彻底消失。
她赢了。
这是最完美的复仇。
她纵容他赢,然后在他志得意满、站在最高处时,将他推入深渊。
结局已定。
剩下的,便是等待那必然到来的终局,以及……终局之后,由她亲手开启的,新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