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蘅缓缓摇头,片刻又说,“在庆云宫……”
“我想,是为了报复公主……他们……想清算所有人……”
如果不是昭宁宫有禁卫保护……
拓跋弘想起幼年时太皇太后常告诉他的话。
“你千万别以为魏宫永恒坚固,其实八面来风,顷刻之间可以把它卷成满天碎片。”
宫变的余波似乎渐渐平息,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正轨,甚至比以往更加秩序井然。
盛大的观世音行像典礼在平城隆重举行,自魏宫至城郊皇家寺院,沿途净水洒街,幡幢如林。巨大的佛像被安置在装饰华丽的宝舆之上,由披着锦绣的白色大象牵引,缓缓前行。
观世音像周身缀满金银、琉璃、砗磲、玛瑙,在阳光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两侧簇拥着数以千计的僧侣,手持香花法器,口诵梵呗,声震云霄。皇室仪仗、文武百官紧随其后,车马辚辚,冠盖云集。围观的百姓摩肩接踵,欢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与一种近乎狂热的喜庆。
拓跋弘高踞御辇之上,接受着万民的朝拜。他看着这极致的繁华与喧嚣,看着脚下匍匐的众生,权力带来的满足感充盈着胸腔。他觉得自己终于彻底掌控了这片江山,所有的阴霾似乎都已在那场微妙的宫变和随后的清算中烟消云散。
能工巧匠们身着特定服饰,或抬着微缩的巧夺天工的楼阁模型,或展示着精美的织锦、陶瓷、漆器,更有杂耍、幻术、乐舞等艺人沿途表演,引得围观百姓阵阵喝彩。
这就是由侯骨嫔御亲自打理的百工呈艺。
平城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花香,与一种近乎狂热的喜庆氛围。
行像大典的喧嚣持续了整整一日,直到夜幕降临,方才渐渐散去。这座城池恢复了暂时的宁静,但那过度燃烧的喜庆,仿佛耗尽了某种气运。
朝露瀼瀼的原野,鹿群从沉睡中惊醒,仓皇奔逃,蛛网缭乱虚空,帝王心中一阵懊悔,一种莫名的焦躁之情充满心间。
头一次,猎物从他手中逃逸而去。
回宫后的午后,岚风端着红漆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青玉酒壶并一只同色小杯。
“昭仪见陛下批阅奏章辛苦,特意让奴婢送一壶温好的滋补药酒来。这是用上好的人参、黄芪并几味温补药材浸泡,最是驱寒暖身,安神定气,请让陛下少饮几杯,略解乏意便好。”
“难为她想着。” 他放下朱笔,伸手接过岚风斟满的小杯,“她怎么不来?”
“纯陀郡主入宫了,昭仪设了宴,西河公主也来了。”
琥珀色的酒液在玉杯中荡漾,散发出药材特有的醇厚香气,混合着淡淡的酒香。
拓跋弘举杯一饮而尽。
“回去告诉昭仪,朕不去找她,她也得时时来崇光宫。”
岚风应了,悄然退下。
她不想在这里多停留。
听闻那晚死了很多人,石板缝隙里至今仍有暗红色的痕迹,她觉得这里被血腥味笼罩了。
拓跋弘重新拿起朱笔,打算将剩下的奏本批完。然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忽然觉得胃脘处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滞闷感,并非酒后的暖融,而是一种沉甸甸、带着隐隐刺痛的阴冷。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毫无征兆地翻涌上来。
他猛地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额上瞬间渗出冷汗。喉头腥甜上涌,他强忍着,但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根本压不住!
一口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液猛地喷溅在摊开的奏疏上,刺目的红瞬间染污了墨字,也染红了他眼前的视线。
“陛下!” 不远处的络迦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扑过来。
拓跋弘只觉得天旋地转,四肢百骸都透出一种冰冷的麻痹和剧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般的痛苦。他眼前发黑,身体摇摇欲坠,全靠络迦死死架住才没有栽倒。
“传……传医官!快!快传李修!” 络迦嘶哑着嗓子对吓傻的内侍吼道,声音都变了调。
他看着拓跋弘惨白如金纸、嘴角不断溢出黑红色血沫的脸,一股灭顶的恐惧攫住了他。
崇光宫瞬间乱作一团,灯火通明。李修几乎是被人拖着飞奔而来,一搭脉,脸色瞬间剧变。
脉象混乱、沉涩,几近断绝!再一看吐出的血污颜色和拓跋弘青紫的嘴唇、涣散的眼神……
中毒!怎么会!
李修迅速施针,又撬开拓跋弘的牙关灌下解毒催吐的汤药,忙得满头大汗。
一番兵荒马乱的急救后,拓跋弘终于止住了呕血,但他气息微弱,浑身冰冷。
“朕这是怎么了?”
“陛下中毒了……”
“毒从何而来?”
“陛下!一定是那杯酒,是岚风!”络迦连忙说,“奴婢这就派人抓了她。
“等等!”
络迦急得眼眶发红:“她是下毒的凶手啊!莫非是昭仪……”
拓跋弘的眼皮颤了颤,“住口!”
“那还能有谁!昭仪从前就有弑君之举,她……”
“你住口!”拓跋弘被明霜扶起来,“再胡言乱语,朕杀了你!”
“陛下就是杀了奴婢……奴婢也要说!”络迦已经泣不成声。
“等抓住岚风……”他微微闭上眼,在榻上坐下来,李修查验了酒壶,又上前把脉,片刻才沉沉说,“酒里……没毒……”
“这毒不太像是今日下的……大约是那酒的刺激才会发作快了些,下毒人显然不是急着要陛下的命。”
“可有解毒之法?”
“臣尽力施救,但恐怕毒性蔓延,非汤药所能速愈……”
后面的话,李修说不下去,只是重重叩首,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但说无妨。”
“依臣看,陛下中了两种毒,曼陀花与商陆,臣不能保证,只看造化……”
一瞬间,拓跋弘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冷了。
半晌,他偏过头缓缓说,“络迦,你派人悄悄查,查那壶酒的来路,是昭宁宫酿的,还是中途被人换了。查岚风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记住,不能让任何人察觉,更不能让昭仪知道这边的事。”
待络迦匆匆退下,李修又嘱咐,“陛下万不能再劳心费神了。”
拓跋弘没应声,只是望着帐顶的描金绣纹出神。灯火在帐外摇曳,把他的影子投在帐上,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纸。
他能感觉到身体里那股阴冷的毒还在悄悄蔓延,每一寸骨头缝里都透着疼。
他都不用去查是谁下毒。
还有谁最容不下他。
只有一个人罢了。
果然是他那不可思议的养母,他自以为赢得了所有,却不知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了她的陷阱。
“李修。”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这事……千万不能让昭仪知道。”
李修一愣,忙点头:“陛下放心,臣省得。只是……昭仪早晚会起疑……”
拓跋弘沉默了片刻,“不会的。”
帐内静了下来,只有药炉里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混着拓跋弘微弱的呼吸声。
巨大的震惊和愤怒过后,上皇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夜里,他踏着月色去了昭宁宫。
岚风被秘密关进了掖庭,他总要亲自去给她个解释。
踏入昭宁宫时,他已将所有的惊涛骇浪强行压下,宫灯柔和,映照着封蘅关切的脸,她迎上来,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流连:“陛下怎么这么不高兴?”
拓跋弘扯出笑来,“哪里不高兴了?”
她捏住他的眉毛,“陛下可骗不了我。”
“白天平白多喝了几杯。”他吸了吸鼻子,“还有点风寒……”
“风寒了还管不住嘴。”封蘅忍不住埋怨,有些气恼地放开他,低头绣那未完的葡萄。
一股冰冷的麻意从指尖窜上脊背,胃里翻腾起异样的灼烧感,拓跋弘猛地闭了闭眼,强行压下那股翻涌的不适。
过了好一会儿,封蘅终于满意地收了线,剪断丝头,将那幅活灵活现的葡萄放在一旁。
“好了,陛下看看……”
笑容却在触及拓跋弘脸色的刹那僵住。
上皇的脸色是变成失血的灰白,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
“怎么了?”封蘅心头猛地一跳,手下意识地抚上他的额头,“难受得厉害?”
拓跋弘猛地抬手,用力攥住了她微凉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封蘅吃痛地轻吸了口气。
他深深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里面翻滚着她看不懂的惊涛骇浪。
他缓缓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陛下怎么了?”
他忽然松开了钳制她手腕的手,像寻求庇护般,深深地贴靠过来,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在她身上,脸埋进她颈侧的衣襟里。
封蘅被他这异常强烈的亲昵弄得有些无措,身体微微僵硬。
“陛下?”她试探着唤他,笨拙地拍抚着他的背,“是不是……真的很难受?我去传医官……”
“别去!”拓跋弘埋在她颈间,声音闷闷的,更紧地环住了她的腰,阻止她起身的动作。他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药草熏香,这气息此刻如同救命的甘泉,暂时压下了胃里的翻江倒海和四肢百骸蔓延开的麻痹感。
“就这样……待一会儿……”
封蘅只得顺从地让他抱着,只当是朝政令他心烦,半晌才听着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岚风……你知道,她是太皇太后的人,她与那□□宫之事有所牵连,露出了些马脚,朕将她暂押掖庭查问了。”
封蘅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她……我以为她已经……”
她心中变得更乱,犹豫半晌才又说,“能不能……若不是害人性命,能不能饶她一命?她恐怕也是身不由己……”
她听见上皇极轻地“嗯”了一声,声音模糊不清,不知是答应,还是仅仅一声喟叹。
“阿蘅。”他低声说,“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要好好的。”
“陛下何出此言?”
拓跋弘勉强笑了笑,掩饰道:“只是想起近日种种,颇多感慨。这宫里风浪不息,朕只望你能始终平安。”
他不能再久留,怕下一刻就无法维持这艰难的平静。
他松开她,站起身:“该回崇光宫处理些首尾了,你早些歇息。”
“陛下……”
拓跋弘走到殿门口,脚步顿住,回头深深地看着她,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