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皇越来越虚弱,呼吸也困难,做什么都累,可他仍旧表现得很闲适。
不是感到太热,就是太冷,有时候添加衣服到了可笑的程度,一不打寒战,就又出起虚汗,脱掉一些,一不出虚汗,就又开始打寒战。
他感觉身体有几个部位冻僵了,尽管也出汗,却跟大理石一样冰凉,怎么也暖和不过来。
一开始,封蘅时常来崇光宫,拓跋弘有意疏远她,有时候他们在花园里坐着,不多时他就说自己乏了,要么就是政事繁忙。
她会慢慢接受的吧。
接受他设计了一场报复,接受他宠爱一个新的女人,对她的痛苦装聋作哑。
这样重拾对他的恨意,是不是会更容易一些。
他快没有时间了。
上皇从崇光宫搬到了永安殿。
风传陛下在盛乐行宫金屋藏娇,如今这位柔然娇客已被秘密接入了魏宫。
高椒房和封蘅说起此事,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她心里升腾起巨大的嫉妒与不安。
侯骨嫔御皱着眉,“都说是位柔然贵女,生得极美,擅歌舞,与鲜卑姑娘不同……”
“我已经四五天没见到陛下了……”封蘅本来想说得轻松一点,却没想到越说越沉重。
“我带了禧儿和幼澄去,陛下也没见。”
封蘅的心猛地一沉,再难按捺,直接去了永安殿,一进门,里头烟雾缭绕,浓重的沉香味混杂着药味扑面而来,刺得人鼻尖发紧。
“陛下真是好兴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话里话外带了些刻薄,“千里迢迢让是楼晋把人带回宫,怎么还不让我们看看是怎样的绝世美人?”
上皇正靠在床榻上,旁边侍奉的是个容颜艳丽、眉目深邃的陌生姑娘,看来这就是那位柔然美人了。
拓跋弘脸色骤沉,“谁准你进来的?”
封蘅看着他一脸严厉,不由得愣在了原地,玩笑话也堵在了喉咙里。
络迦追了进来,封蘅这才又问他,“陛下身子怎么样了?”
“朕好得很!”拓跋弘冷哼一声,“倒是你,非要这样说话?”
“我怎样说话了?”她迎上他的目光,蓦地鼻子酸了。
“这是封昭仪。”
那柔然姑娘怯生生地抬眼,又慌忙低下头行礼,发间银饰轻轻晃动。
拓跋弘的声音放得缓了些,“她叫叱瑰,柔然可汗的侄女,性子纯良,比你要识大体得多。”
这话像根冷针,猝不及防刺进封蘅心口。她望着拓跋弘冷硬的侧脸,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神色,连从前吵架时的气盛都没有,只剩淡漠。
她张了张嘴,终是只挤出两个字“陛下……”
“你还有事?”
她没说话。
“怎么,你要看着朕与她亲热吗?”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拓跋弘,看着他抬起手亲昵地拂过叱瑰低垂的发辫。
叱瑰身体微微一颤,头垂得更低,耳根却泛起了红晕,这姿态更坐实了某种暧昧。
封蘅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殿内那浓重的沉香气味此刻闻起来令人作呕。
“陛下这是……在羞辱我吗?”她干笑一声,“我在你心里,是个不知廉耻、窥探帝帷的妒妇吗?”
“你既这么想,便当是吧。”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让它们掉下来。
“臣妾……告退。”
拓跋弘连一个余光都没再分给她。
过了一晚,昭仪还是决定服软。
她亲自炖了一盅酪樱桃,选的是刚熟的樱桃,去核捣烂了,拌上滤过三遍的牛乳,加少许蜜,盛在素白的瓷盅里,隔水慢炖得温温的。
这吃食在南地不算稀罕,到了平城却少见,是菱渡教给她的。
已近黄昏,她亲自提着食盒往永安殿去。络迦道上皇陛下正在批阅奏折,她便在殿外廊下等,夏日的风吹得廊下的紫茉莉轻轻晃。
等了约莫一炷香,她才被准许进去,拓跋弘头也没抬,“何事?”
封蘅打开盖子,酪樱桃的甜香混着牛乳的温润散开来,“陛下尝尝?”
拓跋弘这才抬眼,目光扫过那盅吃食,又落回她脸上,语气没什么温度:“这种琐事,何必劳动昭仪。”
她放到他跟前。
“不必了。”
拓跋弘连多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陛下还在生臣妾的气?”她攥紧了袖中的手,声音压得有些低,她想,他们有什么误会不能说开呢。
他没看她,只淡淡道:“朕未曾生气。”
“那是为什么?为那个柔然公主?”
他抬起头来,目光里带着几分不耐,“你还没学会恭谦慎重?还有,你不是膳司的厨娘。这些事让宫人做就好,倒显得你无事可做,成日里惹事生非!”
他何曾对她说过这么刻薄寡恩的话,封蘅又是怎样的性子,她原是压着那点委屈来示好,此刻听他这般说,只觉得在自取其辱。
殿内的鎏金铜灯燃着幽幽光,将上皇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封蘅的裙摆上。
“为何要这么对待我?”
许久,他才缓缓抬眼,能说什么呢?
“你曾经要杀朕,昭仪,你以为朕真正释然过吗?朕本来原谅了你,岚风竟然和逼宫牵扯起来,知道吗,要不是定国反水,朕早就死啦!”
“你觉得我也牵扯其中,是吗?”
拓跋弘没有回答,等同默认了。
“我要是与母后勾结杀你,我有无数机会,怎么可能假手别人……”
“怎么证明你是清白的?”他冷冷看着她,“朕早该知道,有的人心是贴不热的。”
“搬来永安殿也是,是因为这里离昭宁宫远,你可以少看见我,是吗?”
“是。”
“陛下还是一如既往,爱之欲生恨之欲死。”
他声音沉了沉:“是又如何?朕是天子,后宫妃嫔本就该有宠有疏,何时轮到你置喙?”
“但愿陛下这恩宠长些,恩宠和厌弃都在一瞬之间,陛下根本不配得到别人的爱。”
她说着转身就走,走到殿门时,听见他在后头低低说,“别再来了。”
从此,昭仪再不踏足永安殿。
拓跋弘盯着那碗酪樱桃看了许久,直到牛乳的温气散尽,他一口一口吞进去,好甜,甜到心扎似的疼。
半晌,才哑着嗓子唤络迦:“拿药来。”
络迦端着黑漆漆的药碗进来,见他脸色苍白,忍不住道:“陛下,这药太烈,不如……”
“无妨。”拓跋弘接过药碗,仰头灌下去,喉间一阵灼痛。
让她恨着,总比让她守着个将死之人强。
只是这还不够。
他看着络迦,“你不会背叛朕吧?”
络迦泪流满面,“陛下,就是奴婢死了,奴婢也会忠心于陛下,就算是来生,奴婢也还要伺候陛下。”
他闭上眼,轻声笑了笑,“朕有件事托付给你,你得受委屈了。”
日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在猎场上投下斑驳的阴影。草木葳蕤,鸟鸣啁啾,三日后的夏蒐时,昭仪彻底惹怒上皇。
这也是上皇最后一次公开露面。
猎场西侧窜出只白狐,拓跋弘从箭筒里抽出一支雕翎箭,搭在弓上,络迦突然大喊,“陛下且慢!”
众人看去,原来白狐身后还跟着三只毛茸茸的幼崽。
“狐崽离了母狐怕是活不成了。”络迦低声请求。
拓跋弘放下弓箭,封蘅也松了口气,她总觉得拓跋弘阴沉不定,此时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了。
他只是因为岚风的事心情欠佳,加之风寒未曾痊愈龙体欠安罢了。
谁知,络迦突然被帝王的凌空一脚踢下了马背,谁都不明白为什么帝王会如此震怒。
仅仅为一句小心的提醒。
帝王居高临下地勒着缰绳。
“奴婢该死!”络迦狠狠磕了个响头,额头撞在地上,“奴婢不该妄议陛下狩猎,是奴婢僭越了!”
“闭嘴!”拓跋弘猛地一扬马鞭,鞭梢擦着络迦的耳边抽在地上,“你当朕射的是狐狸?朕射的是这猎场里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这话像根针,诸位王公勋贵都低下头,妃嫔们不知所措。
“拖下去。”拓跋弘收回马鞭,“杖二十,发去马厩待着,没朕的话,不许再靠近半步。”
络迦咬着牙想爬起来,膝盖刚弯就一阵发软。
“陛下……”封蘅下马,仰头恳切地看着他,“他也是一片善心。况且今日围猎本是助兴,何必为这点事动气伤了身子?”
拓跋弘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嘲讽地看着她,“你替他求情?你还真是心善。”
“那陛下应还是不应?”
拓跋弘的声音缓了些,却没看她,只望着远处翻涌的云层,“昭仪封氏,为个奴婢以下犯上,对朕大不敬,你既然心疼他,朕就成全你,怎么样?”
“陛下想怎么做?”
“盛夏之后,秋天就要来了,徽音楼比别处冷,朕看很适合你,冷静冷静就知道尊卑有别,你既然喜欢这个奴婢,也不必昭宁宫的人伺候,让他伺候你吧!”
“陛下!”高椒房忍不住喊了句。
拓跋弘侧身看她,“怎么,你也想陪他们?”
“臣妾自甘领受,陛下就不必牵连他人了。”封蘅沉声说。
拓跋弘的目光在封蘅脸上逡巡片刻,忽然笑了,“好,很好。”
“你们都退下,我有话和陛下说。”封蘅沉声吩咐。
众人正要退下,拓跋弘却不许,封蘅走上前站在马面前,“陛下让我说完话,我听话去徽音楼,否则,陛下骑马从我身上踏过去!”
拓跋弘勒转马头,封蘅寸步不让。
“你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
“我说的话,当着众人,唯恐陛下颜面有损。”
“你说的还少吗?”
“都退下!”封蘅恨恨地说。
这次,拓跋弘默许了。
他从马上下来,将缰绳扔给侍从,靴子踩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待众人退远了,他才开口,“现在可以说了。”
“为何要这样?”
“怎么了?”
“为何要发这么大脾气?”
“弘哥哥……”
拓跋弘背过身去,封蘅看到他高大的挺拔的背,他缓缓说,“封昭仪,你僭越了,朕从此以后不会再容忍你僭越。”
“你如今再不肯对我解释了吗?”
“徽音楼的门,从今日起,没有朕的旨意,永远不许开,直到你知道怎么做一个本分的皇妃为止。”
“为什么说徽音楼冷?”
“告诉我。”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为什么又食言?”
上皇居高临下,冷淡地看着她,“戈壁上有种叫药葫芦的果子,在金沙上不乏瑰丽之态,可吃了非但不解渴,口里还会感到火烧火燎,食用多了就会中毒而死。朕和你就是这样,相互伤害提防,就算有情分也都消磨殆尽了。”
“朕不想饮鸩止渴了。”
“你还是觉得是我在害你?”
她深深吸了口气,“罢了,事到如今,真相与否大约你也不在意……”
“你就在徽音楼思过吧,没有朕的旨意,你不准走出来一步。”
“既然如此,陛下放我出宫,我去永宁寺出家修行。”
“你没资格同朕讨价还价。”
“也对,永宁寺是你营造的,自然免不了常去,见了我让你嫌恶。”
拓跋弘背过身去,没再说话。
他已经没有勇气去看她的眼睛了。
半晌,他嗤笑一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封蘅定定看着他的背影,仿佛是个完全陌生的人,是楼晋奉命将她关押到徽音楼,她甚至没机会同高椒房说上话,拓跋弘的旨意被一丝不苟地执行,偌大的高楼空空荡荡,只有她和被打得半死的络迦。
“为什么?”她问是楼晋,“究竟怎么了?”
“昭仪安分守己,莫要惹出事端,兴许陛下心软,就会放昭仪出来了。”
连徽音殿服侍的宫人都个个眼生,起初,她以为只是把楼里的宫人换了,后来透过门缝,外头洒扫的宫人和侍卫她都不认识。
“桑榆呢?”她问起每日服侍的宫人们,没人答她的话。
拓跋弘也真的将她遗忘,甚至是将这座殿宇遗忘了,偶尔她会回想起他们在这里彻夜长谈的日夜,突然明白了他说的寒冷,日复一日的寒冷和寂静。
她终于接受了自己与世隔绝的事实,多数时候,络迦沉默而忠实地照料着她,络迦虽然养好了伤,但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拐,问他什么他都只是哭,哭得涕泗横流不能自已。
封蘅有时会站在紧闭的窗边,听着外面的风雨声,想象着宫墙外发生了什么。拓跋弘的新欢就那么惹人怜爱吗?高姐姐可还好,她祈祷高椒房不要为她顶撞拓跋弘。
原来一个男人真正陷入情爱是这样的模样,根本不会瞻前顾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