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这群禁军直接沿着广阳门沉默而迅速地扑向崇光宫,冯熙并没有跟来,定国挥手,这些禁军迅速散开,呈半包围之势,无声地围拢了沉睡中的崇光宫。
宫墙内一片死寂,黑暗笼罩着上皇的寝居,仿佛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毫无察觉。
冯家精心蓄养的死士,如同鬼魅般混在禁军的侧翼,眼神锐利,等待着破门弑君的信号。
定国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夜空,凉风灌入肺腑,他猛地抬手,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燃火!”
下一瞬,数十支火把同时点燃,橙红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崇光宫的宫门,也清晰地映出了宫墙之上,那些不知何时已然就位、引弓待发的幢幢黑影。
定国猛地抽出佩剑,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高喝:“奉上皇密诏!有人今夜图谋不轨,欲行废立!众将士听令,紧闭宫门,诛杀叛逆!”
“诛杀叛逆!”身后的亲信士兵齐声应和,声震夜空。
局势瞬间颠覆。
定国的亲信毫不犹豫地调转兵刃,砍向身旁那些尚未反应过来的冯家死士和被利用的禁军!
宫墙之上,淳于焯冷峻的面容在火光下一闪,他用力挥下手:“放箭!”
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从高处倾泻而下,覆盖了宫门前那些试图冲门或仍在犹豫的叛军。
“你竟敢叛冯家!”叛军之中,一和死士狂吼着挥刀向定国扑来,试图临死反扑。
定国挥剑格挡,金铁交鸣,他本就是禁军统领,自幼武场上长大,此刻更是带着一股豁出一切的狠厉,与那死士拼杀。原本寂静的崇光宫此刻一片混乱,忠诚的士兵与叛乱的禁军、死士绞杀在一起,瞬间变成了血腥的修罗场。
叛军毕竟失了先机,又遭内外夹击,在淳于焯和定国配合下,抵抗很快被瓦解。
天色微白,地上躺倒了数不清尸体,鲜血在青石板上蜿蜒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定国以剑拄地,重重喘息,火光照耀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甲胄上也溅上了点点血污。他抬起头,望向宫墙上的淳于焯,两人隔空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定国缓缓收剑入鞘,对身边副将沉声道:“严密看守宫门,未有上皇陛下亲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崇光宫半步!更不得擅自行动!”
几乎与此同时,远处也传来了阵阵喧嚣与兵刃声,那是上皇亲自率领另一支人马直扑仁寿宫的方向。
他站在原地,望着仁寿宫的方向,等待着最后的讯息。今夜之后,定国不再是那个游移于士族与皇权之间的将领,他的命运,已与刚刚挥剑选择的阵营,彻底捆绑在了一起。
仁寿宫正殿。
殿门被轰然撞开,甲胄铿锵声中,上皇一身明光铠,手持长剑,大步踏入。
殿内烛火通明,熏香依旧。
只有太皇太后一人。
她就端坐着等着他,仿佛外间的血火与她毫不相干。
宫灯映照下,上皇年轻的面庞冷峻如冰,“果然,太皇太后还没安寝。”
太皇太后缓缓抬眸,手中茶盏轻放,盏底与案几相触,发出清脆一响,她唇边竟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
“陛下这般阵仗,是来做什么?还是说……等不及天明,便要行不孝之事?”
上皇剑尖垂地,玄铁与地砖摩擦出刺耳声响。他向前两步,明光铠反射着跃动的光,在殿柱间投下摇曳暗影。
“何必再虚与委蛇。”他声音冷硬,“今夜之事,实在是草率了。朕还以为,以太皇太后这样谨慎的性情,断不会行此等孤注一掷、易生变数之举。”
她抬眼看他,心里已经猜测了七八分,“看来陛下还不算失人心……”
“不知父皇在天之灵,若见你如此悉心照看他的江山,可会欣慰?”
“弘儿。”她忽然改了称呼,像小时候那样唤他,语气里带着奇异的喟叹,“你越来越像太武帝,果决、狠厉。但他懂得,有些桎梏,非刀剑可断。”
她微微前倾,烛光在她依然美丽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你以为,今夜过后,你就真正……自由了么?”
拓跋弘笑了笑,“这还是太皇太后悉心教导,一个定国还不够,若非朕早有准备,此时此刻,朕早就被冯熙一剑刺穿,成了死尸了吧。”
冯氏眼底终于掠过一丝寒意,但身形依旧稳如磐石。她指尖拂过袖口繁复的凤凰刺绣,仿佛在触摸那即将流逝的无上权柄。
“陛下在说什么胡话?”
“勾结外臣,私调兵马,夜闯宫禁,意图谋害于朕,控制幼帝!朕哪里冤枉你了吗?”
殿外,远处的喊杀声已逐渐稀疏,最终归于沉寂,那是胜负已分的信号。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道身影带着血腥气跨过门槛,在上皇身后跪地。
“臣……救驾来迟!幸而陛下与太皇太后平安……”
那是冯熙的声音。
上皇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锁在太皇太后脸上,她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是一种了然的讥诮。
“你以为,朕今日会宽容相待吗?这戏演够了吧。”
“陛下何曾仁慈过?”她笑了,“不过冯家这份忠心,陛下可得好好收着,否则……陛下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拓跋弘冷笑更甚。
半晌,他盯着她的眼睛,缓缓说,“传朕旨意,太皇太后冯氏,德劭功高,不幸深染重疾,需静心休养。即日起移居嘉福宫,一应供奉如旧,非朕亲临,任何人不得扰其清静!”
他还是妥协了,为了朝局,用最体面的方式,将她圈禁在一方天地之中,继续扮演孝顺的儿子。
内侍监躬身领命,几名神色肃穆的宫女内侍上前,无声地围拢到太皇太后身边。
太皇太后缓缓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惯有的优雅。她没有看拓跋弘,也没有看冯熙,目光平静地掠过殿中熟悉的陈设,掠过那跳跃的烛火,她什么也没说,任由宫人搀扶着,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拓跋弘的目光重新回到冯熙身上。
“朕也会留你一命,还会为你保留爵位,你就于府中颐养天年,无朕明旨,不得离京,亦不得参与朝会!”
晨光一霎那恰好涌来,宫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平定,仁寿宫与崇光宫血流成河。
但上皇赢了。
定国站在一片狼藉的宫门前,甲胄上沾染着夜露与血污,他卸下头盔,晨曦照在他写满疲惫、痛苦与一丝解脱的脸上。
上皇回来的时候,定国缓缓转身叩拜。
拓跋弘将他扶起来,轻声感叹,“幸好定国没负朕。”
定国望着年轻的上皇,忽然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积攒着最后的力气,“陛下……陛下从前……不是常说,臣从未真正站在陛下这一边吗?”
“现在……臣做到了。”
拓跋弘抬手,拍了拍定国的肩甲。
“朕看到了,也记下了。”
定国身体微微一颤,忍着钻心的疼痛,深深地对着拓跋弘,躬下身去。
左腿刚一用力,剧烈的撕裂感便猛地窜遍全身,让他控制不住地一个趔趄,众人这才看到,他左侧大腿的甲胄裂开,鲜血正顺着腿甲不断渗出,流淌下来,在脚下积成一片黏腻的暗红。
“定国!”淳于焯扶住了他。
“无事。” 定国咬牙,额头因强忍痛楚而冷汗淋漓。
上皇的目光扫过他汩汩流血的腿,“伤着了?快传医官回去看看。”
上皇向络迦招了招手。
定国低下头,“谢……陛下。”
他拖着那条不断淌血的腿,留下一道断断续续的血痕。
后来,那道伤口因失血过多反复溃烂,终究是伤了根本,筋脉萎缩,左腿再难恢复如初。曾经驰骋禁苑的将领,成了一个需要依靠手杖方能艰难行走的残废之人。
宫变后的奖赏丰厚,爵位晋升,宅邸赐予,金银无数。他的前程,也永远留在了那个流血的夜晚。
太阳升到中天,上皇在太极殿朝会。
冕旒下的面容平静无波,唯有那双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脚下噤若寒蝉的百官。
年幼的帝王拓跋宏坐在侧下方,小手紧张地抓着衣角。
“昨夜里宫闱惊变,朕心甚痛。” 拓跋弘缓缓开口,“究其根源,皆因左右近臣,不思导君以正,反以谄媚阿谀为能事,离间天家,蛊惑圣听,致使太皇太后忧思成疾,不得不移居静养。”
“侍中李冲,散骑常侍王睿,” 他点名,语气依旧平淡,“尔等倚仗恩宠,惑乱宫闱,罪责难逃。即日起,削职夺爵,流徙凉州,非死不得返。”
命令一下,殿前武士如虎狼上前。李冲、王睿等人面无人色,几乎瘫软,被粗暴地拖拽出殿。
拓跋宏看着这一幕,小脸微微发白,下意识地看向父皇,眼中带着一丝未能掩饰的惊惧。
拓跋弘感受到了儿子的目光,却并未回望。他需要这少年,也需要这满朝文武,记住这一刻的恐惧与绝对权威。
仁慈,是权力稳固后才配拥有的奢侈。
朝会在一片死寂中散去,上皇赢得了彻底的胜利,清洗了潜在的威胁,巩固了无上的权柄。
“父皇,祖母她……”小皇帝看着臣工们退去的背影,又偷偷瞄了一眼父皇冷硬的侧脸,那只小手将衣角攥得更紧。
拓跋弘看着儿子单薄的肩膀和那强装镇定却掩不住惊惶的姿态,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这是他的骨血,是他江山的未来。一种近乎本能的情绪想要驱使他去安抚,告诉他不必害怕。
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最终却只是更用力地按住了冰冷的螭首。
拓跋宏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唯恐哪个字眼会触怒眼前这座骤然变得更具压迫感的山峦。
他喉结微动,开口时,声音刻意维持着平稳的、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语调,“宏儿。”
拓跋宏抬起头嘴唇嚅嗫了几下,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问道:“儿臣……儿臣还能去探望祖母吗?”
拓跋弘的眉头蹙了起来,一股莫名其妙的不耐烦与儿子对冯氏依旧存有眷恋地失望侵袭了他,“你祖母需要静养。”
“在嘉福宫,无人打扰,对她最好。”
拓跋宏的小脸白了白,他听懂了父皇话语里的决绝。他想再为祖母说点什么,哪怕只是请求父皇允许送些东西过去,但在对上拓跋弘那双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暖意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只能再次低下头,“儿臣……明白了。”
那声音轻轻扎了拓跋弘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缓和了一丝语气,“你是帝王,当明白何为大局,何为轻重。如今有些事,非你孩童之心所能揣度,安心读书便是,你回去吧。”
拓跋宏依言站起身来,小小的身子在宽大的朝服里显得更加瘦弱。他恭敬地行了一礼,低声道:“父皇教诲,儿臣谨记,儿臣告退。” 然后,在内侍的引领下,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他没有再回头。
拓跋弘坐在空旷的龙椅上,他揉了揉眉心,一股深沉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昭宁宫的宫门被缓缓推开,封蘅几乎是立刻站起身从寝宫里跑出来。
“陛下……”
她迎上去,话音未落,便被拓跋弘一把紧紧拥入怀中。他的手臂箍得很紧,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力道,冰冷的锦缎贴着她的脸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剧烈的心跳,以及那紧绷的身体在见到她后,骤然松弛下来时带来的细微颤抖。
他将脸埋在她颈侧,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肌肤上。
封蘅被他抱得几乎喘不过气,她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他宽阔却在此刻显得格外依赖的背脊,她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深深的后怕:“你没有食言。”
良久,拓跋弘才微微松开她,他低头看着她,“太皇太后迁居……”
“我知道了。”她蹙了眉,拉着他的手往屋里走去,“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怎么了?”
封蘅不言语,只一味拉着他往里走,待进了屋,她才叹气,“昨夜有人趁乱,想杀了斛珠,幸好韩姐姐救了她……”
乍闻此讯,拓跋弘眉头猛地一拧,方才片刻的温存被骤然打破,“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