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没见,侯骨嫔御手持酒杯,先向上皇拓跋弘行礼拜酒,收敛了从前的张扬与娇嗔。
拓跋弘难得对她露出一丝温和,随口赞道:“你倒是愈发懂事了。”
这话听在侯骨嫔御耳中,让她心头一涩,垂下眼睫,恭顺地谢恩:“谢陛下夸赞。”
敬完上皇,她才向封蘅走去,“许久未见,姐姐风采更胜往昔。”
两只玉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微响。
“妹妹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了吗?”
侯骨嫔御轻轻点了点头,在她一旁坐了下来,“我想向昭仪求个恩典,协理今夏观世音行像日的百工呈艺。”
封蘅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意外,松了口气,随即笑道,“还以为妹妹要去译经道场……”
“那可太清苦了,传到我阿爹耳朵里,他是万万接受不了的,何况经义深奥,我这么心浮气躁又胸无笔墨的,可做不来!”侯骨嫔御也笑了起来,“这样想来,成律妹妹还真是佛心诚挚。”
“那我可就托付给妹妹了。”封蘅叮嘱她,“每年百工呈艺又琐碎又麻烦,作司那些匠人们各有派系渊源,内廷司、将作监、还有光禄寺也会插手,关联着实实在在的利禄与人才,妹妹既接了这差事,凡事多听听长孙尚宫的意见,一切还得仔细些。”
眼前的侯骨嫔御,不是那个只知以颜色邀宠,只热衷华服、歌舞、宴饮的少女了。
宴席散后,回到昭宁宫,封蘅坐在妆台前,任由宫人拆解着繁复的发髻,盯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思绪还萦绕在方才宴席的种种细节上。
拓跋弘着一身常服走近,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支金簪随意把玩,“怎么不高兴了?”
“我哪里不高兴了?”封蘅从镜中看他,不明白他哪里看到她不不高兴了。
却见他叹了口气,“回了平城,昭仪待朕可不如之前亲热了。”
她不理会他,最后一支嵌珠步摇顺着发间取下,沉甸甸的青丝如瀑般垂落在肩后,一阵松快。
见她依旧不接话茬,拓跋弘俯身凑近镜面,与她镜中的影像对视,“你都不反驳,可不是默认了。”
她无奈地瞧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想这话是在是没有道理,而且让宫人们听着算怎么回事,于是微微侧头,避开他突然凑过来过于贴近的呼吸,吩咐宫人们退下。
上皇开始列举罪证,“一定是方才你与宁宁有约,你恨朕坏了你俩的事。还有,方才宴席上,你与旁人说话时眉眼带笑,一见朕看你立刻便敛了神色。回宫这一路,你沉默不语,连朕问你话都只答是或不是。昭仪敢说,这不是在冷落朕?此刻,更是连正眼瞧朕一眼都不肯了?”
“那陛下可数清了,方才宴上,臣妾一共笑了几次,看了陛下几眼?”
“朕只顾着生气,哪里还算计这些?”
“现在好了,陛下这般凑在眼前,臣妾想不瞧见都难。”她无奈地看着他,“陛下还不够腻?南巡朝夕相对这么久。分明应了孟姐姐去长定宫,又反悔了,也亏得是孟姐姐这样温和大度的人,陛下就会平白给我招恨。”
“那也是怪你,谁让朕离不开你呢。”他手臂收紧,将怀里人箍得更牢,“朕求你件事。”
封蘅原本还沉浸在他赖皮的情话里,闻声不由得一怔,抬头看向他。
烛光下,他眉宇间不再是方才的戏谑慵懒。
“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待在昭宁宫,半步都不要出去。”
封蘅心头猛地一缩,反手抓住他的衣袖:“陛下要做什么?”
“冯熙宴席后并未出宫,而是秘密去了仁寿宫。他们……恐怕是等不及了。”
“陛下有几分把握?”她的声音有些发干。
他想说不问把握,只论生死,又恐她忧心,沉默了片刻,他抬手抚上她的脸颊,低声嘱咐,“别问,也别怕。无论发生什么,保全自己。”
“朕该走了。”
“不要!”她死死拽住他的衣袖,那双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满了恐慌,像受惊的鹿,失去了所有分寸,“或者,带我一起……”
拓跋弘看着她眼中几乎要溢出的泪光,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不舍与怜惜,用力掰开她紧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用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低斥:“糊涂!”
“总会有这么一天!”他盯着她的眼睛,“你跟着朕,是能做朕的盾,还是能替朕执剑?护着孩子们安然无恙,便是对朕最大的助益!你明白吗?”
是了,他若败了……她不敢再想下去。
拓跋弘还是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这个拥抱短暂却无比用力,仿佛要将彼此的骨血都融入对方身体里。
他在她耳边急速低语,“朕向你保证,会好生生回来。”
说完,便不再给她任何挽留的机会,猛地转身,玄色的衣摆带着一身凛冽,大步流星地冲向沉沉的夜色。
宫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一声闷响,昭宁宫里的守卫增加了一倍,是楼晋执剑守在门口,彻底隔绝了他的身影,也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良久,风声渐厉,窗外隐约传来了甲胄碰撞与急促奔跑的声响,如同闷雷,滚过寂静漆黑的宫城。
“我不要你在这里,你去护着他啊……”
无论她如何训斥哀求是楼晋,他都一言不发,死死挡住她。
那一夜的平城皇宫,杀机在寂静中席卷而来,子时刚过,原本应紧闭的千秋门悄然开启一隙,大批驻扎在平城西苑的禁卫涌入魏宫。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冯熙压低声音,“值守司马是咱们的人,待丑时三刻宫钥交接、守备最松懈时,禁卫就会从千秋门进来,届时,以清君侧、护幼帝之名,直扑崇光宫,大事可定!”
太皇太后手里捻动着一串佛珠,对一旁的定国说,“定国妻出身河东柳氏吧?”
“是。臣妻生子后早逝,现由范阳卢家的女儿执掌中馈。”
“他这新夫人与我家渊源颇深,是固安县侯卢度世的女儿。”冯熙补充,目光锐利地看向定国,话语里的敲打意味不言而喻,“上皇重用薛虎、段太阳等寒门,提拔是楼晋这等鲜卑旧勋疏远之人,长此以往,我等士族前程堪忧。定国,今夜之事关乎我等身家性命,更关乎士族未来,你当明白。”
定国垂首站在下首,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冯家就是这样,用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联合鲜卑宗室及崔王卢柳等高门士族的庞大势力,将大半个大魏权势牢牢捆绑在利益的战车上。
定国悄悄攥紧了腰间的蹀躞带,声音有些干涩,“臣……明白。时间一到,臣会亲自带禁卫到千秋门接应,绝不会出半分差错。”
太皇太后闻言,捻动佛珠的手指终于停住,抬眼看向他,眼底闪过一丝满意:“你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选,什么不该选。”她顿了顿,又道,“记住,不要动静太大,尤其,不要惊扰太和宫的小陛下。”
冯熙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放缓了些:“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拘谨。待大事定了,咱们再摆宴庆贺。”
丑时三刻,宫钥交接,夜色最浓。
千秋门附近,万籁俱寂,定国一身戎装,按剑立于门下,身后是数十名顶盔贯甲的亲信卫兵。他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也能感受到身后士兵们紧张的呼吸。
远处,隐约传来了密集而轻微的脚步声,西苑禁卫正借着夜色掩护,向宫门靠近。只要他一声令下,开启宫门,这支兵马便会如潮水般涌入,冲向崇光宫,生擒或是杀死那个他曾经陪伴长大,宣誓效忠的年轻上皇。
冯熙隐藏在暗处,紧紧盯着定国和他身后那扇决定命运的宫门,手心全是冷汗。
禁卫们鱼贯而入,混杂着冯家圈养的部曲家将,与太皇太后的心腹侍卫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