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行宫,殿内烛火通明,南巡结束,明日便将启程返回平城。
封蘅正吩咐岚风将几卷路上翻阅的书籍归入箱笼,络迦轻声通传,雍州刺史段太阳求见。
拓跋弘有些意外,仍是宣了他进来。段太阳身着常服,步履沉稳,入殿后恭敬行礼,目光在触及一旁的封蘅时,略有一丝迟疑。
“无妨。”拓跋弘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不经意的信任,“昭仪在此,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封蘅摆了摆手,示意宫人们退下。
段太阳依礼参拜后,并未立刻起身,而是伏地深深一叩,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陛下,臣……有一事,隐瞒多年,今夜斗胆……有些话若此刻不说,恐再无时机,亦愧对……故人,恳请陛下恕罪。”
拓跋弘目光沉静地看着他:“段卿有何肺腑之言,但讲无妨。”
段太阳抬起头,一种压抑多年的悲怆脱口而出,“臣……并非段太阳。”
“臣是宇文遗孤……宇文时微。”
此言一出,殿内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封蘅下意识地看向拓跋弘,却见他脸上并无多少意外之色。
“臣的姐姐,是永昌王妃,臣曾与陛下生母旧有渊源,她性情温良,当年……臣曾蒙受其恩……”
封蘅屏住了呼吸,有些茫然地看向段太阳,又看向拓跋弘。
然而,上皇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没有追问生母的细节,没有流露出任何激动的情绪,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伏在地上的段太阳。
段太阳等待着,等待着君王可能的震惊、追问、或是感怀。然而,什么都没有。上皇的平静,像一堵无形而厚重的墙,将他试图脱口而出的积压多年的倾诉,轻轻挡了回去。
良久,拓跋弘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朕,知道了。”
段太阳的眼睛湿润了,“陛下,文成元皇后她……”
“你想做回宇文时微吗?”
“臣……”他猛地抬头,眼中交织着震惊、茫然,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后面的话。
“恐怕是不能。”拓跋弘轻描淡写地说,“雍州是西陲重地,你要做的,是替朕镇得住关陇的世家豪强,还有,必要时,入平城勤王。”
勤王二字,在这烛火摇曳的殿内轰然炸响,其分量远超方才任何关于身份、关于过往的坦白,段太阳眼中的迷茫与悲怆瞬间被巨大的震惊与凛然取代。
封蘅心头剧震,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已经预见到平城可能出现的巨变,原来一路南巡并不是出巡体察民情这么简单,他与太皇太后之间的矛盾已到了可能兵戎相见的地步。
帝王心术,他将如此重要的后手,轻飘飘交给了眼前这个才刚坦白了危险身份的臣子身上。
他应该早就知道段太阳的身份了吧。
拓跋弘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朕的生母……”他的语气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飘忽,“你既将她铭记在心,那就好好守住雍州,握紧兵权,在朕需要的时候,成为那把能斩开迷雾、直抵平城的利剑。这,才是对她最好的告慰,也是对你自己,对宇文这个姓氏,最好的交代。”
他没有给予温情脉脉的相认,没有沉湎于无法追回的过去,而是将段太阳内心最柔软的东西变成了巨大的托付和信任。
段太阳跪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最初的激动、悲怆、茫然,此刻都被“勤王”二字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冲刷重塑。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以额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臣……段太阳,明白了。雍州,臣在,便在。陛下若有召,臣……万死不辞,麾下铁骑,必星夜兼程,直指平城!”
拓跋弘微微颔首,“雍州,朕就交给你了。”
殿门合拢。
封蘅看着他映着烛光的侧脸,轻声问,“平城是不是有变数?”
拓跋弘将她揽入怀中,感受着她身上的温暖,他笑了笑,“未雨绸缪罢了,朕总得留个后手。”
“果真如此吗?还是要先下手为强?”
“怎么就认定是朕先下手呢?”
“母后她……”
她突然说不出口了,是了,他征讨柔然时,太皇太后已经毫不留情地想要拓跋弘的命了。
拓跋弘揽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他低头看着她,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一座已经布满裂痕的房子,恐怕还没等到风雨摧垮,就要连带里面的人一起埋葬了。”
“最终……还是会你死我活……”
他捧起她的脸,“她不会停手的。只要朕还活着,还坐在这个位置上,还试图推行朕的意志,对她而言,就是最大的威胁。于朕而言,也是如此。”
“记得杨懿吗?”
“在广平郡的那个太守?”封蘅不明白为何拓跋弘会突然提起他,“陛下不是夸赞他治郡有功,调任给事中了吗?”
“弘农杨氏,朕小时候,东宫也有个华阴的杨家人,叫杨廷,死在流放漠北路上了。”
拓跋弘说起杨廷曾经对他说的话,那时他总也练不好字,他那母后看不过去便抱怨他笨,这话让他产生了强烈的挫败感,杨廷却说,“殿下还太年轻,总会慢慢变得更笨的,要是永远聪明储君之位也就难坐啦。”
君臣对视,他觉得杨廷窥探了他的心思。
杨廷的话听来有些刺耳,他勃然作色,杨廷暗悔失言,慌忙告罪求他息怒。
“任何超出她掌控的聪明,在她眼中都是威胁。阿蘅,你看,很多年前,在她试图让朕变成一个唯命是从的傀儡时,就已经开始了……”
平城的城墙巍峨高耸,銮驾入宫,仪式繁琐而庄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每一道宫门开启的沉重声响,每一次依制而行的跪拜迎候,都仿佛在无声地强调着权力的秩序与不可逾越的界限。
封蘅第一次这样观照这座她从小长大的城池,从前只当宫墙是庇护,朱门是归宿,如今隔着銮驾的纱帘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宫人内侍皆低眉顺眼,举止规矩得挑不出一丝错处,这种过于划一的恭谨,让她觉得这张无形却密不透风的巨网,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被悄然编织得更加严密。
繁琐的礼仪终于结束,段落,孩子们的雀跃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带来了短暂的生机与涟漪。
“父皇!”
“父皇!”
禧儿和嗣音是最胆子大的,不管不顾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
拓跋弘冲封蘅对视一笑,弯下腰张开双臂,精准而稳当地将两个冲入怀中的小人儿一左一右抱了起来。
“禧儿好想好想父皇了!”
“嗣音也是!”
嗣音搂着他的脖子,“父皇,嗣音和孟娘娘学了折桃花,母妃说能插在父皇的的笔架上!
禧儿见他妹妹抢了话,急得在拓跋弘怀里蹬了蹬腿,“父皇父皇,禧儿每日都有练字,比嗣音写的好看多了!”
拓跋弘被两个孩子闹得眉眼舒展,在他们脸颊上亲了一口,声音放得更加温和,“好,都看,父皇都要看禧儿和嗣音的本事。”
“光想父皇了,就没想母妃?”封蘅捏了捏俩人的脸,示意岚风和络迦把他们抱下来。
禧儿顺势就要她抱,小胳膊一伸缠上封蘅的脖颈,委屈巴巴地在钻进她怀里,脸颊在她衣襟上蹭了蹭,“母妃有没有想禧儿?”
这孩子简直成了精,比他这些妹妹们还要会撒娇。
“母妃不在,你有没有闯祸?”
“没有没有!”禧儿矢口否认,“禧儿最乖了,不信问高母妃!”
嗣音又要给他告状,两人说了没两句就吵闹起来,拓跋弘向幼澄招了招手,韩贵人低声说“去吧”,小公主才攥着裙摆,小步走到拓跋弘面前,“父皇,幼澄也想父皇了。”
拓跋弘见状,弯腰将她也揽进怀里,轻轻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幼澄又长高些了。”
幼澄悄悄往他怀里缩了缩,目光却望向封蘅,带着几分依赖地喊了声“母妃”。
她攥住她的手,“还是幼澄最好。”
干儿、勰儿、羽儿也被他们母妃牵着走过来。
高椒房看着封蘅,眼圈立刻就红了,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都在不言的微笑里了。
韩贵人眉眼低垂,愈发温婉娴静,只是比从前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疏淡与谨慎,轻声问安后,便安静地侍立一旁,目光偶尔掠过被孩子们围住的拓跋弘和封蘅,又很快垂下,波澜不惊。
最令人意外的,是太皇太后的态度。
这对早已势同水火的母子,竟离奇地上演了一出滴水不漏的母慈子孝。夜里徽音殿的宴会上,太皇太后身着隆重的衣裳端坐于上,言语间满是对南巡辛劳的关切和对社稷安稳的欣慰。
上皇则执礼甚恭,应对得体,感念太皇太后坐镇平城、抚育幼帝之功。
殿内觥筹交错,一派祥和,这份客套与平静过于完美了,完美到让封蘅心生恐惧。
她坐在拓跋弘下首,清晰地感受到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张力。她看着太皇太后那双保养得宜的手优雅地执起玉箸,那双手曾经翻云覆雨,如今正以一种隐秘的方式,争夺被拓跋弘分走的权力。
封蘅的目光不经意间与太皇太后相遇,那双看似温和的眸子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
这顿接风宴,不过是表演给朝臣宗室看的戏码,是双方最后一次相互试探。
“昭仪。”
封蘅回过神来,侯骨嫔御端着酒杯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