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平城,虽已回暖,但仁寿宫深处的殿堂总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清寒。
太皇太后倚在软榻上,慢悠悠地拨弄着一串色泽温润的菩提子念珠。听着抱嶷低声禀报上皇南巡情事,听到薛虎之名时,拨动念珠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她缓缓抬起眼,“薛虎……是那个从前在京任职,不按法度办事的愣头青吧?”
“正是此人。”抱嶷躬身应答,“相州不安稳,有人拦皇驾上书陈情,这才……”
“如今相州纷乱,倒也算是一把好刀。”太皇太后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随口点评,“这等宁折不弯的刀,上皇若用得好,自是能斩断许多荆棘。”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庭院里逐渐开败的白玉兰,“上皇年轻,锐气盛,想着破旧立新,是好事。只是这天下,不是光靠锐气就能治理好的。相州盘根错节的关系,一个薛虎恐怕也料理不干净。”
抱嶷屏息凝神,不敢接话。
太皇太后将念珠轻轻放在一旁的紫檀小几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你到太和宫多久了?”
“奴婢才来了半月有余。”
“知道为何把你调来太和宫吗?”
“太皇太后和小陛下信任奴婢,这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王遇他老了,心思不在功名上了,你跟着他修工程陵寝,终日与砖石木料打交道,能有什么好前程。”她忽然抬手,示意抱嶷近前,“你还年轻,眼里要能装事。”
抱嶷额角渗出细汗,忙俯身更深:“奴婢愚钝,还请太皇太后指点。”
“太和宫是小陛下起居、读书之所,往来之人,所言所行,包括上皇有何旨意,事无巨细,你都得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哪些人是真心为陛下授业解惑,哪些人……是借着讲经论史,暗通款曲,传递些不该有的心思。”
“不该有的心思”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抱嶷耳中。他立刻明白,这指向的是西边那位正在南巡的上皇,以及任何可能影响小陛下、使其偏离太皇太后掌控的人。
“奴婢明白!”抱嶷将头埋得更低,“奴婢定当竭尽全力,为太皇太后分忧,绝不敢有丝毫懈怠疏忽。”
太皇太后似乎满意于他的反应,身体微微后靠,语气稍缓:“起来吧。记住,在这宫里,忠心永远比能力更重要。”
抱嶷躬身,小心翼翼地退出了仁寿宫,直到走出那扇沉重的宫门,被春日的暖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己的内衫已被冷汗浸湿。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肃穆的殿宇,想起接了旨意后他师父的话,你往后要做的,就是成为仁寿宫的眼睛和耳朵。
否则,就不要卷入那些是是非非。
他问他师父,这算是好事吗?
王遇笑了笑,看着他这个掏心掏肺的稚嫩儿子,“咱们这种人,从来只有听安排的份儿,哪里轮到你选去或不去?”
殿内熏香袅袅,冯熙得到消息后,即刻就进宫了。
“妹妹还要一忍再忍?”冯熙来回踱步,眉宇间带着难以抑制的焦躁与怒气,“薛虎事小,妹妹的脸面事大!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上皇一再挑衅吗?”
太皇太后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兄长的暴跳如雷只是窗外一阵无关紧要的喧闹。
“妹妹!再这样下去,冯家颜面何存?这让朝中那些观望之人如何想?他们会觉得我们怕了!怕了他拓跋弘!”
“住口!”太皇太后脸色一变,“我说过,他是上皇,你是臣子,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不能不恭敬!”
冯熙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声呵斥震得一怔,满腔的怒火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噎在喉间,脸色变了几变,终究是没敢再放肆,只悻悻地垂下头。
太皇太后见他收敛,语气稍缓,“冯家的颜面,从来不是靠逞一时之快挣来的!是靠着审时度势,随势而变,靠的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她站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冯熙面前,华贵的裙裾拂过光洁的金砖,声音压得更低,“你不要自作主张。”
冯熙抬起头,看着妹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气,“难道……就什么都不做?”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意思已经足够明显。
冯熙心中的焦躁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敬畏,有依赖,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他拱手道:“臣……明白了。一切听从安排。”
薛虎如何,相州如何,在她眼中都已不重要。她与那西去长安的儿子之间,早已越过了一城一地的得失,越过了个别臣子的任用。那是关乎权力归属、道路选择、乃至生死存亡的根本对立。
道不同,终难相与谋。
待冯熙走了,天色渐暗,善玉搀着她走进太和宫,年幼的皇帝拓跋宏正在内室伏案习字,小小的身姿挺得笔直,握着笔的手因用力而微微发抖。
她静立门边,看了片刻。这孩子眉眼很像他的父亲,这让她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一蛰,但那点微弱的痛楚迅速被更坚硬的决心覆盖。
过了片刻,拓跋宏闻声立刻起身,垂手恭立:“祖母。”
太皇太后没有应他,伸出手点在宣纸上一处略显歪斜的笔画上,力道不重,却让拓跋宏浑身一颤。
“这一笔,软了。”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他刚刚写下的字上,结构尚可,笔力却弱,那是一个“势”字,“为君者,心若不坚,笔锋便无力。手抖什么?天塌下来,你的手也不能抖。”
拓跋宏立刻将手背到身后,紧紧攥住,努力挺直尚显单薄的脊梁,低声道:“孙儿知错,请祖母教诲。”
她伸出手,冰冷的手指轻轻抬起孩子的下颌,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告诉祖母,何为势?”
拓跋宏抿了抿嘴唇,努力回忆着太傅的教导:“势……是威势,是权柄,是人主驾驭臣下的根本。”
“说得对,也不全对。”太皇太后松开手,“势,更是决断,是哪怕心中不忍,为了大局,也必须斩下去的刀!”她的语气陡然转厉,“就像你父皇在相州做的,你也一样,坐在这里,便没有天真、没有犹豫的资格!”
她拿起他方才写字的笔,蘸饱了墨,在那略显孱弱的“势”字最后一笔上,重重地、不容置疑地添了一笔,墨迹瞬间晕开,显得狰狞而有力。
“看清楚!这才是势!要么不动,动则雷霆万钧,不留余地!”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他,“你的父皇,他选择了他的路。而你,必须走祖母为你铺好的路。这条路,不允许软弱,不允许退缩,更不允许……对不该存有期待的人,抱有幻想。明白吗?”
拓跋宏的小脸煞白,望着纸上那个被祖母改得面目全非、充满杀伐之气的字,又看向祖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孙儿……明白。”
太皇太后凝视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这稚嫩的身躯,直接塑造其间的灵魂。
半晌,那慑人的威压才稍稍收敛,她的语气忽然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温和的语调,与方才的凌厉判若两人,“饿了吧,先用晚膳吧,祖母陪你。”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拓跋宏微微一怔,他小心翼翼地抬眼,太皇太后已转身,示意善玉传膳。宫人们悄无声息地摆上食案,菜肴精致,却并非过分奢靡。
祖孙二人对坐。拓跋宏执箸的手依旧有些僵硬,他不敢多夹,低头默默吃着碗中米饭。
太皇太后并未动筷,只是看着他,忽然起身夹了一箸他平日爱吃的炙肉放入他碗中,“多吃些,正在长身体。”
拓跋宏看着碗中多出的肉,愣了一下,随即低声道:“谢祖母。”
殿内只剩下轻微的碗筷碰撞声。
“宏儿。”太皇太后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拓跋宏停下动作,专注聆听,“你要记住,在这深宫之中,祖母或许是唯一一个,会逼着你变得强大,而非纵容你软弱的人。今日祖母对你严厉一分,来日你便多一分自立的能力。”
“孙儿明白祖母的苦心。”
“知道就好。”太皇太后微微颔首,“用膳吧。”
宫人撤下食案后,太皇太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又考校了拓跋宏几句《韩非子》中的篇章,见他答得尚可,脸色才真正和缓了些。
拓跋宏恭送到殿门口,直到那雍容华贵的身影消失在夜色廊道尽头,他才缓缓直起身。回到书案前,盯着那张被墨迹污损的宣纸,上面那个被强行改写的“势”字,如同一道狰狞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