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乃中原腹地,上皇从洛阳一路西行入长安。
到雍州地界后,拓跋弘明显放缓了行程。他不再急于赶路,而是时常下令停车,带着封蘅走入市井之间,熙攘的集市,叫卖的小贩,嬉戏的孩童,茶馆里高谈阔论的文人……
这里像平城,又不太像……
她跟着他,这日午后,他们行至一处河畔,柳絮如雪,纷纷扬扬。
河上有石桥,桥头有老妪在卖些手工编织的小玩意儿。拓跋弘的目光被一只绿油油的草编蚱蜢吸引,栩栩如生,腿上还缀着两颗小小的红色野果。
上皇拿起那草蚱蜢,在掌心端详了片刻,听着那老妪说,“贵人,买个给家里的孩子玩儿吧?编得结实,摔不坏!”
这话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好,”拓跋弘嘴角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对老妪道,“这个……”
他把草蚱蜢放到封蘅手心,“禧儿见了,一定高兴。”
封蘅无奈地笑了笑,对老妪道德说:“老人家手艺真好,只是家中孩子多,一只怕是不够分。”
“贵人家里真是兴旺!”老妪笑得眼角堆起褶皱,粗糙的手指在竹筐里翻拣,又拿出两只不同模样的草编,一只振翅的绿蝶,翅膀上还缠着细如发丝的黄线,另一只圆滚滚的兔子,耳朵尖用胭脂染了淡粉。“这俩也拿上,蝶儿招喜,兔子讨吉,孩子们定能分着乐。”
“还不够,要么不买,若买了不一样的,也恐怕他们有不乐意的,要么……怕是得把这摊子包圆了才成,不然回去,孩子们该说我夫君偏心了。”
老妪喜出望外,连连点头:“使得,使得!夫人真是持家有方,考虑得周全!家里有几个孩子?这儿所有的玩意儿,都给您装上,保证每个都能分到,绝不重样!”
“每样……”她算了算,“蚂蚱、蜻蜓、兔子,就这三个,每样六个……”
老妪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摊子上那些零零碎碎的草编玩意儿,岚风上前付了银钱,是楼晋将那一大包草编玩具接过。
老妪喜不自胜,对着拓跋弘和封蘅连连作揖:“多谢贵人!多谢夫人!贵人家宅兴旺,多子多福,孩子们定然个个康健聪慧!”
离开桥头,沿着垂柳依依的河岸缓步而行,拓跋弘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波光粼粼的河面,“你连他都算上了?”
她知道他说的是拓跋宏,附耳说,“当然了,小陛下不是陛下的孩子吗?”
她这句反问,轻轻巧巧,拓跋弘停下脚步,深深地看着她。
“夫君说,我哪里说错了?”
“阿蘅……”
封蘅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拂开飘落到他肩头的一缕柳絮,“做父亲的,给孩子们带些小玩意儿,自然要人人有份,一个都不能少。他流着夫君的血,永远都是夫君应该疼惜的孩子。”
他不知道用什么心情来面对这个儿子。
“走吧。”拓跋弘拉住她的手,封蘅侧头看他,眉头虽没完全舒展,眼底却没了方才的沉郁。
她晃了晃他的手,“我饿了。”
正说话间,段太阳来了。
他只身一人候在柳荫下,见拓跋弘目光扫来,才快步上前,隔着几步远便停下,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却不引人注目。
“馆舍已安排妥当,热水膳食也已备下,特来迎候。”
拓跋弘微微颔首,段太阳侧身引路。
几人沿着河岸缓行,段太阳落后半步,既显恭敬,也方便回话。
行走间,路过一处略显破败的街巷口,忽闻一阵压抑的争吵声。只见一个瘦弱的少年被一个黝黑的汉子死死扭住胳膊,少年手中紧紧攥着一小把带泥的、刚抽出嫩芽的植物根茎。那汉子又急又怒,嗓音嘶哑:“小兔崽子!这是老子种下的救命粮!你就敢来偷!”
那少年被打得嘴角渗血,却不求饶,只反复倔强地低喊:“我妹妹病了……就换点钱抓药……就一点……”
巷子深处,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拓跋弘的脚步慢了下来,封蘅也蹙眉望去。
那汉子听到动静,见一行人气度不凡,忙不迭地诉苦,“你们评评理!不是俺心狠,是这秧苗就是俺一家子的指望啊!去年收成不好,租子却一文没少,就这点菜种,还是俺婆娘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秋里要是再交不上,俺……俺就只能卖地了!”
他指着那点被揪坏的嫩芽,眼圈都红了,“这点东西,值当什么?可没了它,俺家往后吃啥?”
那少年闻言,也不再挣扎,只是低着头,眼泪大颗砸在尘土里。
段太阳没有立刻出声呵斥或调解,脸上掠过一丝极深的疲惫与无奈,他先是看了拓跋弘一眼,见对方没有任何表示,才上前一步,对那汉子和少年沉声道:“都为生计所迫,何苦相互为难。”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几枚铜钱,递给那汉子,“这点钱,赔你的菜种,且放过他吧。”
又对那少年说,“带你妹妹去找个郎中看看,剩下的钱买些吃食。”
汉子愣愣地接过钱,少年也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一场冲突,因这区区几文钱暂时平息,双方都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茫然,各自散去了。
段太阳回到拓跋弘身边,声音压得更低,“让陛下昭仪见笑了。”
拓跋弘听他这么说,神情愈发凝重了。
“仓廪不实,则知礼节不足。并非人心天生向恶,实是生计维艰,有时……一口吃食,一剂汤药,便能逼得人顾不得体面,相互倾轧。”他又解释,“好在近几年征战少了,不然才真是十室九空。”
拓跋弘沉默地听着,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忧虑,有沉重,这天下,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清净地。长安是旧都,更是雍州根基,可连根基尚且如此。
他拉起封蘅的手,继续向前走去,只是那背影,比方才更多了几分凝滞。
段太阳默默跟在后面,他知道,这些看似微末的小事,远比任何慷慨激昂的奏报,更能刺痛一位心有黎庶的君主。
而他这位隐藏在雍州的、绝对忠贞的臣子,所能做的,便是在适当的时机,让上皇看到这真实大魏最亟待改变的疮痍。
馆舍临河而建,推开窗便能看见粼粼波光与依依垂柳,环境清幽,与方才街巷的破败景象恍若两个世界。膳食很快备好,虽非珍馐,却颇具雍州本地风味,尤其是那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饼,汤汁乳白,香气扑鼻。
然而,方才那场争执的阴影,如同无形的纱幔,笼罩在席间。拓跋弘执起竹箸,却半晌没有动作,目光落在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封蘅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眼底未散的沉郁,心中了然,她默默为他布菜,将一小块炙得焦香的鱼肉放入他碗中。
段太阳侍立一旁,见气氛凝滞,他斟酌着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陛下,昭仪,方才街巷之事,在雍州并非孤例。去岁冬日少雪,今春又显干旱,地里的收成本就让人忧心。加之……往年征战遗下的赋税徭役,虽已竭力减免,对寻常农户而言,仍是沉重负担。”
他顿了顿,“从前臣在军中,只知杀伐,如今在任上,见过太多这般无奈之事。若仓廪丰实,吏治清明,使民有所养,幼有所依,又何至于让稚子行窃,让贫农相争?究其根本,非民之过,乃臣之过。”
这番话,说得平和,却字字千斤,敲在拓跋弘心上。他缓缓放下竹箸,碗中的饭菜几乎未动。
上皇想起自己励精图治,整饬吏治,削减冗费,本以为天下已渐趋安稳,一路走来,却见满目疮痍,子民为一□□命的粮食而挣扎,甚至相互倾轧。他给宫中的孩子们带了十八个草编玩具,力求“人人有份”,而这天下,又有多少孩子,连一份活命的指望都难以得到?
封蘅轻轻将手覆在他放在桌案的手背上,温暖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她低声道:“陛下,段刺史所言,令人心恻。但正因如此,才更显陛下肩头责任之重。看见疮痍,方知何处该用良药。”
拓跋弘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紧紧攥了一下。他抬眼看向段太阳,目光已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锐利。
“朕知道了。”他沉声道,“爱卿将雍州乃至关中各郡县民生之艰难,赋役之积弊,详细写成奏疏,直呈于朕。无需粉饰,不必隐晦。”
“臣,遵旨。”段太阳深深一揖。
一顿饭在沉默中草草结束。拓跋弘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流淌的河水与飘飞的柳絮,久久不语。封蘅站在他身侧,安静地陪伴着。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阿蘅,朕突然有些懂了太武帝为何灭佛。”
封蘅微微一怔,侧首看他。他依旧望着窗外,侧脸在暮光中显得轮廓分明,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灭佛,那场一场席卷沙门、震动天下的浩劫,史书工笔判其酷烈。她没想到一个如此虔诚的佛徒,说出这样的话。
“陛下的的信仰动摇了吗?”
“天下财货有定数,寺院广占良田,僧尼不事生产,亦不纳赋税。塑金身、起浮屠,耗费的每一分铜铁、每一缕丝帛,或许……原本都能成为边关将士的甲胄兵饷,成为受灾州郡的赈济粮款,成为让那巷中少年不必去偷、让那农户不必为此拼命的一线生机。”
他缓缓转过头,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幽潭:“朕以往读史,只觉其手段酷烈,有伤天和。如今亲眼见得这民生多艰,再想……朝廷需要每一分力量来稳固国本、滋养万民,那些盛大的佛事,何等刺目?”
他并非在赞同灭佛的杀戮,佛法慈悲,他深信不疑,渡人苦厄,他深信不疑,可是在“慈悲”与“生存”,“来世”与“今生”之间,极端情境下,就算是他,他也会和太武帝同样的选择。
封蘅凝视着他眼中翻涌的波涛,她知道他内心深处对佛法有着真实的敬畏与寄托,那是他在残酷宫廷倾轧中难得的精神慰藉。
“菩萨心肠,金刚手段,这并不冲突。”
她顿了顿,目光清亮地望着他:“陛下信的不是金雕玉像,信的是心中的正道与慈悲。只要此心不改,无论陛下做出何种利于万民的抉择,便都不是背弃,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践行。”
真正的信仰,并非一味地供奉于佛前,而是将那份慈悲之心,化作治理天下的智慧与力量。让孩童有食,让病者得医,让鳏寡孤独皆有所养,这本身,不就是最大的功德,最真的慈悲吗?
“陛下在崇光宫附近建造鹿野浮屠,不就是这个道理吗?佛寺亦曾庇护流民,僧医也曾救治百姓,善恶岂在形制,而在人心,在用度。”
拓跋弘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你说得对。”他低声道,“毁易建难。朕……不会行此酷烈之事。”
何况简单地毁灭一方,恐怕也难以滋养另一方,只有通过更精密的制度、更清明的吏治,才能能够更公平、更有效地滋养所有子民。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际。馆舍内灯火初上,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与窗外沉沉的暮色融为一体。
前路注定艰难,但至少,他看清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