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虎猛地抬头,眼中没有半分乞怜,“臣不是伸冤!当年之事,臣至今不悔!臣是想说,今日陛下若用臣,臣一介武夫,死不足惜,一定会连累陛下与太皇太后失和。请陛下三思!”
火堆燃烧噼啪作响,拓跋弘盯着此人,突然轻声笑了笑。
上皇不明意味的笑让薛虎更加惶然,他下意识抬头,撞进拓跋弘深不见底的眸子,他惶恐地很快垂下头去。
“这种事,还轮不到你来盘算。”
拓跋弘的声音很轻,却让薛虎浑身一颤,只见上皇玄色披风衣摆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你要记住。”他一字一句道,“这天下,是朕的天下。”
薛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
拓跋弘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从今日起,你执的是朕的法,行的是朕的令。你明白吗?”
薛虎全身微颤,深深叩首:“臣...明白了。”
他抬起头来,“臣求陛下许臣三件事!”
拓跋弘望着他眼底的火光,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攥紧,沉声道:“说。”
“其一,许臣彻查相州贪腐官吏,凡克扣赈粮、强征赋税者,无论官职高低,臣皆可先斩后奏!”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高昂铿锵,“其二,许臣开官仓、借军粮,先解百姓燃眉之急!其三,许臣重启枋头水利,调镇兵与百姓共修沟渠,只求来年能有收成!”
拓跋弘凝视着他,又轻笑一声:“薛将军果然人如其名。”
“性如猛虎,宁折不弯。如今山东饥荒,盗贼蜂起,朕要的就是你这头猛虎。”
薛虎子双目微红,抱拳道:“陛下既如此说,臣万死不辞!”
“起来吧。”
“陛下!”
薛虎起身前,忽然抽出佩刀,转瞬之间,是楼晋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他却用佩刀划破掌心,鲜血滴落在尘土中。
“臣以此血立誓,若不能安定相州,臣当自刎以谢天下!”
薛虎重重叩首,起身时眼中已尽是决然。他大步走出行营,翻身上马,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自此,相州风气大变。
官仓大开,粥棚林立,他手段果决,不出数日,周边数州猖獗的盗贼便纷纷归降或溃散,受抚的盗匪正在登记造册,局势迅速得以平息。一夜之间,焕然一新。
探马来报时,车队折而向西,前往雍州。越往南行,春意深浓。道路两旁杨柳依依,田畴阡陌纵横,村落炊烟袅袅,与北地的苍茫辽阔截然不同。
清晨在泥阳县等候段太阳,拓跋弘正在用早膳,他放下碗筷,对封蘅微微一笑:“此人放在相州,时大材小用了。”
封蘅为他添茶,“是陛下慧眼识珠。”
他笑了,“你这几日并不说任何看法,朕以为你会劝说朕不要与太皇太后为难,毕竟太皇太后虽处置严苛,却并无错处。”
封蘅见他这样说,挥手屏退众人,才说,“陛下不是已经不认太皇太后为母后了吗?”
“阿蘅……”
她轻轻摇了摇头,随即说,“是我的话,到这个地步,也会这样选。不对……是没得选了。”
上皇突然哽咽了。
半晌,他忽然开口,“五岁那年,朕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胳膊,太皇太后守在榻前三天三夜,亲手给朕换药。那时候……朕真以为她是朕的生母……”
“同样是那年秋猎,朕射中一只白狐,当时她说要取狐皮做领,朕却执意放生。后来那白狐……还是被她吩咐,剥皮死在了猎场上。”
他又说起了很多她从没听过的过往,这些事他藏在心里面,从没有向任何人提及,包括七岁那年他如何利用奴婢在熊口下脱困苟活,包括先帝如何冷眼看他与长乐决斗,包括那次他被封萱救下可疑的落水……
她静静听着,直到他声音渐低,只余帐外风声。她执起他的手,“陛下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你的命,只能是我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暖流渗进他每一道回忆的裂缝。
她抬眼望进他泛红的眼底,目光清亮而坚定:“以前我总是怀有侥幸,以为亲人之间没有什么说不开的,毕竟这是上天命定的羁绊和缘分,可是也许……也许只是一种试炼……或许上天一再给予这样的试炼,并非要让人在痛苦中沉沦,而是为了让人给出不一样的答案……”
拓跋弘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眉眼,大滴大滴的泪涌了出来,她以前从没发现,他这样爱哭,反倒是她,她逐渐学会不轻易落泪了。
“朕的命,早就是你的了。”
她抬手,轻轻拭去他的眼泪,“也许,真正的阿鼻地狱,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处境……菱渡曾告诉我,人不活一个点,人活连续起伏的瞬间……我贪心,不止要你的命,还要你快乐,更要你不能输……”
他深深望着她,胸中那块压抑多年的巨石,正在一点点碎裂、消散。
“朕……很庆幸。”
他又说,“有你在,朕也不会输,也不能输。”
拓跋弘伸手将她揽在怀里,长长舒了口气,那些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倾泻而出,似乎抽走了他部分力气,随之而来的是如释重负的清明。
他在她发顶轻轻落下一个吻,她仰头望他,见他眼底还凝着未干的水光,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又抬手揉了揉他的眼睛,故意嗔怪,“都肿了,待会儿若让旁人瞧见威仪赫赫的上皇这般模样,定要疑心是我胆大包天,欺负了陛下。”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环抱,带着一丝难得一见的窘迫,低声问:“有镜子么?”
她便拿了一面嵌着螺钿的小镜,镜沿缠着细细的青绳,还是在怀州集市上他亲自给她挑的。
镜中清晰地映出他的面容,眼眶红肿,眸中血丝未退,确实有几分狼狈。
拓跋弘望着镜中的自己,怔忡片刻,“看来今日真要让人看笑话了。”
封蘅帮他理了理微乱的衣襟,又走到盆架前,用指尖在微凉的清水中蘸了蘸,回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轻拍在他泛红的眼睑周围。
“这样会好些。” 她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手下动作轻柔,“不那么明显了。”
任由她温柔地打理,拓跋弘静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忽然抬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就让他们猜去。”他微微扬起下巴,语气里竟带上了近乎耍赖的坦然,“朕在自己的帐中,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哭一哭又如何?”
果不其然,旁人或许不敢问,是楼晋是个口比心快的。他抱着剑进来,看见上皇的脸,猛地顿住,眉头一拧,脱口而出:“陛下哭了?”
帐内空气瞬间一凝。
侍立在侧的内侍们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连呼吸都放轻了。
拓跋弘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面上却不动声色,狠狠瞥了是楼晋一眼,“这是什么话?”
是楼晋这才后知后觉闯了祸,抱着剑的手猛地一僵,耳尖瞬间泛红。但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他急中生智,试图找补:“不是……臣不是那个意思!陛下恕罪!末将是看陛下眼睛泛红,想……想是这春日风沙大,陛下是不是患了风眼症?听闻得了这个病的人会在春日漂絮时迎风落泪,甚是难受。”
“要不臣这就去传医官来给陛下瞧瞧?这可不是小事!”
“不必!”拓跋弘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朕好得很!用得着你多管闲事?管好你手里的剑,少管朕的事!出去!”
是楼晋被训得脑袋发懵,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对上拓跋弘冷得像冰的眼神,最终只能悻悻地抱拳道:“臣……遵旨。”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地退出了大帐。
拓跋弘靠在椅背上,带着点点未散的愠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语气带着点委屈的埋怨:“方才他那般无礼,你怎么不帮朕说句话?就任由那个莽撞人胡猜?”
她慢悠悠地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说:“方才不是陛下自己说的让他们随便猜,是楼将军也是关心陛下,臣妾若是帮着陛下训他,倒显得陛下小气了。”
“你也可以解释,说……说朕昨夜里处理政事,烛火摇曳,烟尘又重,熏着了眼睛……”
“臣妾哪儿像陛下这么随机应变,我看是楼将军这理由就极好!”
“你!”拓跋弘被她这番理直气壮的话噎得一时语塞,伸手作势要挠她的痒,“你还顺着旁人的话气朕!”
封蘅笑着躲到一旁,“再说了,风眼症听着可比烛火熏眼更合理。陛下身系天下,龙体安康关乎国本,这风眼症虽是小疾,却也不可轻忽。”
她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吩咐岚风,“去,传医官来为陛下请脉。”
“封蘅!”拓跋弘终于忍不住连名带姓地低斥出声,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薄红。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人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看他笑话。
岚风看看昭仪,又看看面色紧绷的上皇,进退两难。
他哪里说得过她,几乎是咬着牙低声道:“你可真是朕的好妻子!”
她笑得肚子疼,见拓跋弘仍绷着脸瞪她,走到他身边,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真生气了?”
拓跋弘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狡黠眉眼,轻轻哼了一声。
她也知道见好就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走到他身边,“好了,不闹了。眼睛还难受吗?我再帮你用清水敷一敷?”
拓跋弘握住她伸过来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算是接受了她的“求和”。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感受着她拿着帕子再次轻柔地按压在自己的眼睑上,那舒适的感觉让他连日来的疲惫都缓解了不少。
“罢了,”他叹了口气,“随你们怎么说吧。反正……谁让朕大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