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皇没有说要如何处置,但封蘅知道,他心中已有了一番新的考量。而她自己,在这天地浩荡之间,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带着水汽与泥土气息的春风吹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当夜,上皇深夜与怀州刺史费连于密谈。
费连于垂手恭立,上皇并未急于开口,传旨之人虽未明言,他也猜到了七八分。上皇沉默的审视,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他压力倍增。
拓跋弘仿佛闲话家常般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爱卿是夏州人?”
“是。”费连于恭敬地回答。
“卿随太祖皇帝南征的功绩,朕亦有所耳闻,你是大魏的大功臣。你儿子费连万在李惠麾下,朕常听李惠夸赞他,说他骁勇善战,年少有为,是个可塑之才。”
拓跋弘这寻常的话,却叫这位老臣生出一股混合着震惊、惶恐,以及一丝难以抑制的受重视之感的热流,让他喉头都有些哽咽。
这分量,远比寻常的褒奖更重。
他深深躬身,“陛下天恩浩荡!臣……臣父子何德何能,竟蒙陛下如此挂怀!犬子些许微劳,全赖陛下天威庇佑,南郡王培养教导!”
拓跋弘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卿在怀州这几年的功绩,朕都看在眼里,行军打仗是一回事,治理一方……往后不比从前了,朕会尽快结束战事,承平之时,朕盼着爱卿能直面疮痍、革故鼎新,做个真正造福一方、流芳千古的治世能臣。”
费连于明白上皇所指,跪倒在地,此刻的请罪,比之前更加发自肺腑,“臣……臣有负圣恩!
拓跋弘走到他面前,并未让他起身,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低沉了几分,“今日叫你来,不是要问你的罪。”
“你是有能力的人,朕知道你会把怀州治理得更好,你就在这里踏踏实实整修水利,加固堤防,疏浚河道,所需钱粮,朕会从内帑拨付一部分,也会命户部酌情支持。但你要给朕立下军令状,三年之内,若怀州再因河防不固酿成灾祸,朕绝不会轻饶!你可能做到?”
费连于听着这番话,心中巨震。这位年轻的帝王,手段凌厉,一眼看穿了他的私心与侥幸,却又给了他最大的宽容和施展空间。这不是单纯的仁慈,而是一种基于现实洞察的、充满力量的信任和托付。
感激、惭愧、敬服,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费连于重重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陛下……陛下如此信重,臣……臣纵肝脑涂地,亦难报圣恩万一!臣在此立誓,必竭尽所能,革新河工,整顿吏治,定将怀州治理成真正的安居乐业之所,绝不辜负陛下今日赏识与托付!”
拓跋弘这才伸手将他扶起,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好。朕等着看你的成果。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功过是非,百姓心中有杆秤,朕心中,亦如明镜。”
这一夜密谈,彻底改变了费连于。上皇那番既有雷霆震慑、又有人情熨帖,既直指要害、又给予无限信任的托付,如同一道强光,照透了他数年来积下的暮气与私心,胸膛里久违地激荡起一股年轻时才有的热血与豪情。
春夜的凉风拂面,他抬头望向夜空,明月仿佛也带着与以往不同的清辉。他遇到的这位君主,与他侍奉过的几代帝王截然不同。
此后数年,费连于果如誓言,鞠躬尽瘁回报上皇知遇之恩。他将全部心力扑在了怀州的河工与民生上。承明元年六月的消息传来,这位老臣悲恸大哭一场,辞谢了朝廷调他回平城任职的旨意,再过两年后,怀州水患大减,且官不与民争利,日渐繁华富庶。
一次巡视新修水闸时,费连于旧疾复发,倒在了他为之耗尽心血的河堤上。弥留之际,他挣扎起身对着平城方向叩首,旋即溘然长逝,死于任上。
在怀州城的最后一晚,月色清朗。拓跋弘与封蘅在行馆高大的庭院中散步,古柏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四周寂静,唯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怀州之地,看似平旷,实为咽喉。”拓跋弘停下脚步,望着北方太行山的模糊轮廓,“控太行陉道,扼黄河津渡,自古兵家必争。民生于此,何其不易。”
“陛下能说出这些话,是万民之福。”她轻声道。
拓跋弘转头看她,月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清柔,他伸出手,轻轻拂去她发间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柏树细叶。
“你看那柏树的影子。”拓跋弘忽然抬手指向地面,“像不像崇光宫的那株?”
封蘅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见月光将柏枝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枝桠交错,确有几分相似。
“陛下想家了?”
“想禧儿了。”
“高姐姐那么温柔的人,把他宠上天了,如今你和我不在,又没人督促他功课,恐怕每天快活得不得了,幼澄和嗣音又爱和他玩儿,我倒是担心他把姐姐妹妹带坏了。”
“哪儿有这么说自己亲生儿子的,你对他太过严苛了,幸好还有宁宁疼他,不然朕更心疼了。”
“陛下过度偏爱,我再纵着他,真就无法无天了。”
拓跋弘从怀中取出一方叠得整齐的丝帛,封蘅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朱砂字画着三个小人,最左边的小人戴着小小的皇冠,中间的梳着女子发髻,右边的矮些,手里还举着一朵画得不成形的花,下方歪歪扭扭写着“父、母、禧”。
“这孩子……”
“临行前悄悄塞给朕的。”拓跋弘低笑,“嗣音还跟朕告状,说她皇兄在《诗经》上画小人。”
“所以说真要把他惯坏了。”封蘅将丝帛叠好还给他,“这般顽皮,陛下不但不训诫,还把他的涂鸦随身带着。”
“他是咱们的孩子啊。”
他又补充,“咱们的孩子,怎么都是最好的。”
封蘅眼底悄悄漫上一层雾。
拓跋弘喉结动了动,“咱们……会再有一个公主的。”
话出口的瞬间,他又想起她流产后苍白如纸的脸,想起那些因他而起的风险。心口像被什么堵着,愧疚与期盼拧在一起,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发紧。
他收紧了握着她的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任由沉默漫过庭院,两人各怀心事地站在月光里。
车驾途经相州时,天际最后一抹霞光正被墨色吞噬,有人拦住了圣驾。
一行人被禁卫团团包围,拓跋弘掀开车帘,只见暮色中跪着黑压压一片百姓,被禁卫的刀枪团团围住,却无一人退缩。
为首的是个四十余岁的书生,虽衣衫褴褛,脊背却挺得笔直。
“草民孙诲,携相州民众五百余人,冒死叩见陛下!”
孙诲的声音在暮色中格外清晰,他双手高举一卷帛书,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禁卫正要呵斥,拓跋弘却抬手制止。
“尔等可知拦截圣驾,该当何罪?”是楼晋冷冷说。
孙诲深深叩首:“草民等自知死罪。然相州百姓已无活路,草民等宁愿死在陛下驾前,也要请求陛下启用薛将军!”
“什么薛将军?”是楼晋得了帝命,高声质问。
“正是前枋头镇将薛虎将军!”孙诲抬头,眼中满是悲愤,“薛将军在时,开渠引水,劝课农桑,边境清平。如今又逢大旱,饥荒蔓延,盗贼蜂起,民生凋敝。官府贪腐横行,不仅不开仓赈济,反而强征如故,相州城中,十室九空,更有易子而食的惨祸!”
他身后之人纷纷叩首,泣声一片:“求陛下开恩,让薛将军回来吧!”
暮色渐浓,官道上只闻百姓压抑的哭泣声。拓跋弘沉默良久,才吩咐是楼晋,“将请愿书给朕。”
借着最后的天光,可见请愿书上密密麻麻按满了血指印,有些血迹已经发黑,显然是按印多时。
“若是陛下不肯开恩,草民等便在此长跪不起。生不能见薛将军归来,不如就此死在御驾之前!”
禁军统领脸色骤变,正要下令驱散,却见拓跋弘缓缓抬手。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在暮色中格外清晰,“让这位薛将军速来见朕。”
暮色四合,行营内火把猎猎。薛虎被带入御帐时,仍穿着守门校尉的旧军服,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此人有一双锐利如鹰得眼睛。
他看到上皇玄色的披风在暮色里翻飞。
“臣,拜见陛下!”
拓跋弘负手而立,“可知朕为何召你?”
“臣听闻相州百姓拦驾……”
“你可知他们为何冒死举荐你?”
“臣知道。”薛虎抬头,目光坦然,“枋头镇需要整饬军备,相州需要开仓放粮,流民需要安置,盗匪需要招抚。”
上皇将那请愿书掷到他面前:“这些血指印,就是朕召你的原因。”
薛虎喉结滚动,沉默良久。
“陛下……”他忽然深深叩首,“臣……曾在平城任职……臣当年获罪,并非小过……皆因曾查处宗亲私贩军粮、侵占屯田之案,人赃并获,臣先斩后奏,太皇太后震怒,称臣苛酷寡恩,不遵法度,这才一贬在贬……”
“你是来向朕伸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