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浴佛节后,上皇就计划准备南巡。
消息传到昭宁宫时,封蘅正对着一局残棋出神,指尖的白玉棋子温润生凉,她却久久未能落子。
南巡,意味着长时间的离宫,远离平城这个权力与漩涡的中心,也意味着将有数月见不到他。
她不明白他为何在贺源回朝的节骨眼去南巡。
岚风激动地说听来的传闻,圣意坚决,朝中对此议论纷纷,有赞上皇勤政体察民情者,亦有忧国都空虚、恐生变故者。
指尖的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发出清脆的声响,“你怎么这么高兴?”
“昭仪陪同,这样奴婢也能沾光出宫去玩儿。”
她抬起眼,感慨她这大宫女这么久了还是没个正形,菱渡常在绯烟宫,也没使她成长多少。
更搞不懂太皇太后当初怎么选了这么个没心没肺的放在她身边。
窗外草木初芽,岚风蹲下来央求她,“昭仪不想去吗?”
封蘅笑了笑,“去与不去,哪里由得我选。”
岚风嘟囔道:“陛下绝对会让昭仪随行,就算不让,昭仪一旦开口,就是天上星水中月都取了来,陛下哪儿有不依的道理,再说待在宫里多闷得慌。”
正说着,上皇大步走进来,“你这婢子,旁的事做不好,这番话道说得极有道理!”
封蘅连忙起身,拓跋弘看向案上的残棋,目光落在那枚刚落下的白玉棋子上。
岚风早机灵地退到一旁,偷偷抿着笑。
“都说了绞尽脑汁想这些残局最是耗费心力,你偏不听……”
“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辰罢了。”
拓跋弘顺势在棋案旁坐下,拈起黑子在指间摩挲,却不看棋局,只抬眸看她,“岚风虽常口无遮拦,但这次她说对了。”
“陛下可别抬举她了,再多夸两句,她怕是夜里睡觉都要笑出声。”
“平城的春色看腻了,去看看中原风物,如何?”拓跋弘将指间的黑子按在棋盘星位上。
“这就是陛下应许的踏春?”
“怎么样?朕已让长孙尚宫准备你的随行之物,岚风不是也想跟着吗,一并去,如何?”
岚风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见封蘅没反应,又连忙低下头装作恭谨的模样。
“陛下既已安排妥当,怎么敢却之不恭。”
拓跋弘朗声一笑,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盘上,思索片刻就搅了棋盘,“往后不许再钻营这些残谱,劳心费神的,没有好处。”
“陛下好唠叨。”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投下一片阴影,将她笼罩其中,“还不是你不听话!用了晚膳便早些安置,养足精神。”
“是是是。” 封蘅连声应道。
“去哪儿呢?”
“先去怀州,再到雍州,如何?你还想去哪儿?”
“哪里都好。”
“还带着谁?”
“你还想让谁跟着?你和朕,就够了。”
窗外,月色如水。平城的春夜,似乎也因为这场即将到来的远行,而变得不同起来。
出发那日,天光未亮,仪仗已陈列宫门外,旌旗招展,甲胄森然。拓跋弘一身玄色常服,金冠束发,少了几分威仪,多了几分利落的英气。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喧嚣。车队在晨曦中缓缓启动,驶出高大的城门。封蘅透过纱帘缝隙回望,平城在渐亮的晨光中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
一路向东南而行,初春的北方,旷野之风仍带着料峭寒意,但泥土的芬芳和新绿的草芽已透出勃勃生机。拓跋弘并未一直乘坐御辇,时常骑马而行,与随行的将领、官员谈论沿途的山川地势和农田水利。
封蘅的马车紧随其后,她常常悄悄卷起一线车帘,看他在马背上挺拔的背影,看他与臣工交谈时的侧影。
上皇真正行走在他的江山之上,目光锐利,胸有丘壑。
途中驿站歇息时,他总会来到她车驾旁,和她说着山峦典故。夜间驻跸,两人共用晚膳,席间说不完的白日所见风物。
很多年后,封蘅想起这次南巡,那些细碎的瞬间,仍会像初春草芽般在记忆里鲜活生长。
怀州北倚太行,南临黄河,乃交通要冲,车队行进数日,视野逐渐开阔,沃野千里,阡陌纵横,与平城周边的苍茫山峦景象迥异,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稼穑的质朴气息。
此乃南地重城,城墙高大,斑驳中透露出沧桑与坚固。怀州刺史费连于早已率领属官及当地士绅,在官道旁跪迎圣驾。
上皇只着了件素色锦袍,外罩皂色披风,他掀开车帘时,目光掠过跪拜的人群,落在远处翠色的田埂上,随即才抬手沉声道:“都起来吧。”
费连于忙躬身应道:“陛下心系苍生,臣代怀州百姓谢过圣恩!臣已命人备好官驿,也让后厨整治了些本地时鲜,只待陛下与昭仪歇息后用膳。”
说罢便要引着御驾往城中官驿去,拓跋弘转头看向封蘅,“一路乘车,可觉疲惫?若想歇息,便先回驿馆。”
封蘅轻轻摇头,拓跋弘牵过她的手,“走,陪朕看看这怀州的田。”他又吩咐费连于,“寻常看看,莫要兴师动众。”
两人沿田埂缓步而行,几位近臣与禁卫悄然随行。细雨初歇,脚下泥泞不堪,极目远眺,绿油油的禾苗在微风中摇曳,宛如一片起伏的碧浪。
“你瞧。”上皇语带欣然,一步踏上湿滑的田埂,又回头叮嘱:“此地泥泞,你在此等候便好。”
封蘅却提着裙摆执意跟上,刚走两步,便被他回身稳稳扶住腰,她牵住他的手,示意她也想去看看,两人并肩踩着湿软的泥土往前走,鞋尖衣摆沾了泥点。
忽见田边老农正抬起腰捋着禾苗,见了他们愣了愣才要行礼,拓跋弘已笑着摆手:“老丈不必多礼,我们就是瞧着这庄稼好,来问问收成。”
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嫩绿的麦叶,老农絮叨说,“可惜开春涝了小半月,秧苗死了大半,本以为要饿肚子,多亏官府给补了种粮,如今瞧着,秋收能混个饱饭了。”
拓跋弘听得认真,“补的种粮够不够?官府有没有苛扣?”
老农愣了愣,讷讷道:“够……够的,没敢苛扣。”
大鸿胪游明根跟了上来,对费连于笑道,“看来此地刺史确实治理有方。”
费连于忙上前解释,说怀州近年兴修水渠,引黄河水灌溉,已解了旱季之忧,没想到今年春雨频繁,加之黄河水患,才有了涝灾。
上皇静静地听着,目光仍流连于那片在春风中起伏的青青麦浪。他随手捻起一撮泥土,在指间摩挲着,感受着那份湿润与黏稠。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黄河之水,滋养了这片沃土,却也带来了忧患。
“补种粮饷,解的是燃眉之急。水渠要修,但排水疏浚之事,更需未雨绸缪。”
费连于躬身连连称是,额角隐隐渗出细汗。游明根适时插话,将话题引向怀州风物,稍稍缓解了有些凝重的气氛。
当夜,驿馆内灯火通明。席间,拓跋弘并未再多谈日间农田之事,反而问起怀州的古迹人风。费连于小心应对,言谈间带上几分士人的雅趣。
窗外月色如水,洒在庭院的石阶上。上皇屏退左右,负手而立,“你看这怀州官驿,比之盛乐行宫如何?”
“规制都是小事,陛下是想说,今日田间老农,言语讷讷,却面面俱到,没有任何抱怨。”
“为君者居于九重,所能闻所见,皆经过了多少层筛滤。”他轻叹一声,“即便是亲耳听,亲眼看,也许看到的只是一场排布好的戏码。”
“祭祀、典礼、佛行像,甚至此次南巡,不都是所有人一起演的一场戏吗?”封蘅为他斟上一杯温热的茶,“人和人相互应付,只不过有些人被逼无奈,有些人乐在其中罢了。陛下的心是真的,就够了。就算真是费连于有心安排,他也算是能臣,安排得如此周全。”
“明知是戏,仍要入戏,有时反倒更觉疲惫了。”
“那陛下便学着既在戏中,又看戏外。”封蘅拉起他的胳膊,推开窗子望向溶溶月色,“就如看这月亮,阴晴圆缺是它的‘戏’,但清辉遍洒,滋养万物是它的‘真’。陛下能来此处便是清辉,费连于纵然有心做戏,也得先有实在的政绩,否则尸位素餐,就是陛下的错处了。”
拓跋弘心中一动,他贪恋她此刻言语间的坦诚与宽慰,又突然想问她,此时此刻,她说这些话时,是戏是真。
为何他与她之间,已经这样至亲依恋,有时候又会突然流露出极度疏远的瞬间呢。
他有时候看着昭仪,会有一种永远无法完全贴近她拥有她的悲伤。
他把这归于她父母和博陵公主的惨死,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深渊,夺走了她全然托付的可能。
怎么会发生那样无可挽回的事情。
所以他没问,他当成真,有些迷雾或许不散比散开更好。只要她这样足够坦诚地和他说话,就是他莫大的幸运与满足了。
他把她圈外怀里,低声说,“那朕便只做此刻的看客,只听此刻的真言。”
翌日清晨,驿馆外已备好马匹,拓跋弘带了十余骑精悍的禁卫,带着封蘅悄然出了城。
越靠近黄河,空气越发湿润,风中带着一股独特的泥沙气息。官道逐渐变为土路,两旁景象也与昨日所见精致规整不同,显出荒疏寥落。偶尔可见被洪水冲刷过的痕迹,低洼处的田地仍残留着泥泞,一些倒塌的屋舍尚未完全修复,用简陋的苇席遮挡着。
拓跋弘命车马缓行,浩渺的水色出现在视野尽头,轰鸣的水声也由远及近,如同大地低沉的脉搏。
他们登上了一处年久的土堤,眼前黄河水裹挟着大量泥沙,浑浊湍急,奔流而下,气势磅礴,带着要吞噬一切的力量。堤岸下方,可见几处新加固的痕迹,但更远处,一段河堤明显矮了一截,像是曾被冲垮后草草垒起。
“果然费连于只说了引水灌溉之功,却对这排水不畅、堤防脆弱之过,轻描淡写。”
“展示功绩易,袒露伤疤难,何况在陛下面前,这原也是人之常情。”
拓跋弘深深吸了口带着河腥味的空气,转过身,不再只看那险峻的河心,而是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堤岸后方。那里已有零星的农人正在洪水退去后的土地上忙碌,补种着晚季的作物,身影渺小,却透着一种不屈不挠的坚韧。
他朝她伸出手:“风大,堤上滑。”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稳稳地扶住她。两人并肩立于堤上,衣袂在河风中猎猎作响,面前是奔腾不息的古老河流,身后是默默耕耘的苍生百姓。
“现在,该做点实实在在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