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漫过宫墙,络迦提着宫灯进来,轻声道:“陛下,昭宁宫那边来报,说昭仪醒了。”
拓跋弘紧绷的神色瞬间柔和,“知道了。”
晚风裹着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他暗忖,这次,总不至于再叫她失望了。
封蘅靠在榻上,手里捏着拓跋弘送她的玉佩,岚风端着药碗走进来,见她又捂着心口轻咳,咳得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忍不住忍不住说,“这又是何必?以陛下待昭仪恩宠,怎么可能置之不理?”
她笑了笑,没说话。
岚风一点都不了解上皇。
如果不是她故意把自己吹病,拓跋弘不会在意封琳分毫。
太皇太后那天传她过去,大为恼怒,她当时就知道了,李敷兄弟死后,太皇太后最厌恶这等风言风语,朝中有人上表揶揄王睿李冲这些仁寿宫的宠儿,都被冯家的势力排挤。
风声鹤唳,西河如此高调,若不严肃处置,世人只当太皇太后教女无方,这个封家的小辈势必要成为杀鸡儆猴的牺牲品。
拓跋弘待她好,是真的。
可这份好,永远排在他的权衡之后。
阿爹不就是这么死的。
博陵公主她也救不了。
“药给我吧。”她伸出手,语气恢复了平静,“这场病,该好起来了。”
她得尽快好起来,不能真的让病体成为拖累。封茂说的对,她永远都与这个姓氏紧密相连,不为自己,为了阿姐,她也得保住封琳,保住封家的名声。
药碗见底,苦涩的味道还在喉间盘桓,刚将药碗递给岚风,拓跋弘就来了。
脚步声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急。
他眉头紧锁,伸手探向她的额头,触手仍是微烫,“不是说热退了吗?”
“哪里好得这样快。”她笑了起来,“陛下还来,我若是过了病气给你,真真是大罪过了。”
拓跋弘心里头愈发焦躁,“还不如朕病了,看着你这样,朕也没多好受。”
“陛下要也病了,臣妾可没法侍疾。”封蘅忍不住偏过头咳嗽,拓跋弘连忙松开她的手,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她咳意稍缓,才责怪她,“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着逞口舌之快?”
“陛下快走吧。”
“不要。”
她有些急了,“若陛下真病了,这又何必呢?”
“朕守着你心里才踏实,你要是嫌烦,就闭眼歇会儿,朕不吵你。”
他说着,真就让岚风为他更衣。
拓跋弘换好衣裳,在她一旁躺下来,“睡吧,朕在这儿。”
这样她哪里还能睡得着?他如此这般,是为了让她心安,可这份心安里,又藏着几分惶恐和愧疚,她怕自己会沉溺于他的温情,再次忘了自己悬在半空的命运。
良久,她感觉到拓跋弘翻了个身,面向她。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专注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
“睡不着?”他低声问,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封蘅不得不睁开眼,低声说,“我有些冷。”
“冷?”拓跋弘立刻坐起身,伸手触摸她的额头,果然更烫了。
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唇上却泛着诡异的干红,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传李修来!”
李修屏息凝神诊了脉,说她是邪热内陷,表寒未解,又换了一剂猛药。
折腾了大半夜,拓跋弘几乎未曾合眼,怒火撒到服侍的奴婢身上,挑剔岚风等人不够尽心,大发雷霆一通,接过浸了温水的帕子来,一遍遍擦拭她的额头、脖颈和手心。
半昏半醒间,她烧得糊涂了,仿佛回到了幼时生病的时候,模糊地呓语了一声“阿娘……”
那只正握着她手腕的手猛地收紧,拓跋弘喉间滚出低哑的声音,“朕在呢。”
天快亮时,高热终于散去,封蘅的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沉沉睡着了。拓跋弘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就着昏暗的晨光,看着她汗湿的鬓发和疲惫的睡颜,自己的中衣早已被她的汗浸湿了。
他没有唤人更衣,略略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些,自己依旧保持着环抱她的姿态,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想来,那时候他病重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忧心忡忡整夜无眠。
他才惊觉自己从前待她太苛刻了。
晨光熹微,床榻边洒下一片淡金。
封蘅这一觉睡得极沉,直至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浑身像是被碾过一样酸痛,但那股要命的寒冷和高热已经消退。她微微一动,才发现自己仍被拓跋弘圈在怀里。
身后的人立刻察觉了。
“醒了?还冷吗?”
封蘅轻轻摇头,喉咙干涩,一时说不出话。
拓跋弘扬声唤人端来温水,他扶她半坐起来,将水杯递到她唇边。陵游来诊了脉,言昭仪脉象已趋平稳,邪热已去大半,只是本就身子孱弱,病去如抽丝,还需好生静养一段时日,切忌再感风寒。
“你都听到了?”
她只得微微点头。
拓跋弘干脆就搬来了昭宁宫,只有偶尔见外臣时才回崇光宫。
白日里,他就在外间批阅奏折,每隔一会儿便要进来看她一眼,或是探探额温,或是喂她用药。汤药苦涩,每每喝完,他及时塞一颗蜜渍梅子到她口中逗她,看着她被酸得微微蹙眉又旋即被甜意抚平的模样,他紧抿的唇角才会泄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有时他会直接将重要的文书拿到她榻边的小几上处理,朱笔御批的间隙,抬眼便能看见她安静的睡颜或她捧着书卷的侧影。封蘅这场伤寒在陵游的精心调理和拓跋弘几乎寸步不离的看护下,不过五六日就好了。
数日后,封蘅寻了个由头去探望西河。公主府内不复往日喧嚣,甚至可称冷清。西河恹恹地靠在榻上,见到封蘅,也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
封蘅挥退左右,在她榻边坐下来。
“你来干什么?”
“来谢妹妹,保住了封琳的性命和前程。”
西河身子微微一僵,却嘴硬道,“那与我无关。”
封蘅观察着她的神色,继续缓声道:“妹妹,我们自幼一同长大,你的性子,我岂会不知?你不过是心里憋着一股气,无处发泄罢了。”
“你莫要自以为很了解我!”
“无论如何,是妹妹服软,他才不至于背负面首的名声离开平城,天下之大,是妹妹最先赏识他。”
“要是他不姓封,你在意吗?”
“妹妹看过佛说琉璃王经吗?”
“你想说什么?”
“琉璃王欲灭释迦,世尊结酬跌坐于枯树下。琉璃王虽怨恨释迦族,却礼遇世尊,便询问世尊为何不选择活树而要枯坐于死树之下。世尊答:亲族之荫凉,释种出于佛。尽是我枝叶,故坐斯树,琉璃王悟其庇护亲族之意,遂而鸣金收兵。”
西河冷笑,“都说佛者慈悲为怀,难不成就连佛,也要亲族之荫,胜之外人吗?这对吗?”
“我也曾经这样问天宫寺的惠可上师。他却说,亲疏远近,人之常情而已,这样的感情,佛都无法免俗。上师还说,佛不避亲疏,是因佛知护亲本是人心底最真的念,若连这份念都要苛责,反倒违了人性。”
“所以……”西河的声音干涩,“你变了,皇嫂,你曾经是我的榜样,那样自由不羁,正义善良,可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甚至没有半点从前的影子。”
封蘅迎着她的目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妹妹,树若倾颓,枝叶焉存?包括妹妹你。若无公主身份赋予的尊荣,你今日,还能在此处与我谈论慈悲还是私心吗?”
“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公主的身份!”
“妹妹,还远没有到那等破釜沉舟的程度。”
“你小看我!”
封蘅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我怎么看妹妹,妹妹的日子都是自己过的,酸甜苦辣都要自己经历,在意旁人的想法除了让自己烦恼,让仇人快意,没有半点意义。”
“惠可上师最后还说,知私心而不纵私欲,便是修行。妹妹,闹也闹过了,气也该平了。”
这一次,西河没有出声反驳。
封蘅走出公主府,登上车辇,她闭上眼,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
“昭仪怎么哭了?”
“没什么。”她拿帕子擦了擦泪,“方才看见西河,好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她那番用佛法为私心正名的道理,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
人甚至没法共情从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