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西河公主来到崇光宫,这是上皇退居此地后,她头一次来这里。
与预想的不一样,封昭仪没在,反倒是高椒房、孟椒房和几个皇子公主围着上皇坐着。
她的眼睛依旧红肿,大约是哭得太多了,上皇见此不由得更恼了,嫌弃他这妹妹不争气。
“我有话同皇兄说,能不能……”她态度收敛了很多,语气也变得柔和了。
高椒房与孟椒房便告退了。
“陛下……”西河声音更低了些,“能不能……让他们都先下去?”
拓跋弘沉默地看着她,像是在审视她这突如其来的收敛有几分真意。良久,他才对侍立在旁的宫人们挥了挥手。
“说吧。”拓跋弘将书卷放到一旁,身体向后靠了靠,目光平静无波,等着她的下文。
西河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抬起头,迎上拓跋弘审视的目光,眼泪瞬间又涌了上来,但她强忍着没有让它落下。
“是我错了。”
“错在哪儿了?”
“任性妄为,招摇过市。”
“就这些吗?”
“我知道,我给你们丢脸了,也给……给皇族丢脸了。”她的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滚落下来,但她没有去擦,只是倔强地看着拓跋弘,“或许,皇兄还觉得我淫、荡,下流……”
“这么说来,你自己不觉得?”
“是!我是养了面首,男人纳妃嫔、养姬妾便是天经地义,凭什么我就不能!”
“但我和封琳……我没把他当……我不过是想有个知心人在身边,这也错了吗?”
“你可知京中现在传的是什么?说你罔顾伦常,私通外戚,朕可以纵着你和离再嫁,如今这样,你把宗室和薛家的脸面放在哪儿了?”
“我绝不和初古拔和离!”西河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
上皇冷冷看着她充满恨意的神情,“你还有什么话说?”
西河跪地,“求皇兄救封琳一命!”
她没了跋扈,“母后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她那不可思议的母后,当天就警告了她。
“你绝不和离,却要朕去救一个可能让你身败名裂、让皇室蒙羞的面首?”
“母后的性子你知道,她为了维护皇室清誉,绝不会容许封琳活着离开平城!皇兄,求求你,就算看在他姓封,饶他一命吧!我保证,从此以后,我安安分分待在公主府,再不出门,再不惹事!皇兄!”
她边说边用力叩头,额头撞击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很快就显出一片红痕。
“你也知道他姓封!”拓跋弘站起身来,“你故意的。”
“不是,不是,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知道昭仪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西河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起来吧。”
西河怔怔地抬头。
“朕让你起来!”拓跋弘加重了语气。
西河这才颤巍巍地站起身。
“朕警告你,不管你有心还是无意,你做什么荒唐事都可以,再把封家牵扯进来,你就再也不是大魏公主了,母后也保不了你。”
西河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哭泣都忘了。
“你听明白了吗?”
她看着拓跋弘冰冷而充满警告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兄妹间的温情,只有帝王的审视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是。”
拓跋弘的目光从西河僵直的背影上移开,落在案头那卷尚未读完的《礼记》上。
“传京兆王来。”他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方才那场剑拔弩张的对话从未发生。络迦领命退下时,瞥见西河仍立在原地,额间的红痕格外刺眼,便低声提醒:“上皇已准公主退下了。”
西河这才如梦初醒,踉跄着转身。走到殿门处,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上皇已重新拿起书卷,没有再看她一眼。
络迦捧着一卷文稿放到上皇眼前。
“怎么了?”
“此物是公主临走前托奴婢呈送陛下,因……因这人与昭仪有亲缘,故而……”
拓跋弘冷冷接过来,随意翻了翻,是几篇策略。
落款处写着“封琳”二字。
拓跋弘翻了两页,神情变得复杂,随即放在案桌上,“京兆王几时来?”
“回陛下,今日休沐,从王府到宫里,起码要半个多时辰……”
“一会儿给他看看吧。”上皇起身,又问,“昭仪干什么呢?”
“奴婢打听了,昭仪昨夜里受了凉着了风寒,这才没来。”
“严重吗?医官怎么说?”
“岚风说有些发热咳嗽,昭仪怕过了病气给陛下和皇子公主们,故而特意嘱咐这几日都不来了。”
拓跋弘沉默片刻,复又坐下,“朕一会儿去瞧瞧。”
他又有些等不及了,“把那卷东西给京兆王瞧瞧,先去昭宁宫!”
络迦本欲劝阻,可上皇急躁,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昭宁宫很快便到了。宫门处的内侍见到御驾亲临,吓得慌忙跪倒迎驾,却被拓跋弘一个手势制止了喧哗。
“昭仪歇下了吗?”
岚风低声道,“刚服了药,正睡着。发热是退了些,但咳嗽仍不见好,睡得很不安稳。”
拓跋弘闻言,脚步放得更轻,示意众人留在外殿,自己独自一人轻轻走进了内室。
内室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烛,药味混合着安神香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封蘅侧卧在榻上,脸颊因发热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眉头微蹙,即使在睡梦中,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轻咳。
拓跋弘在榻边轻轻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温,触手仍有些烫人。
封蘅本就睡得不安稳,便睁开了眼睛。
“陛下……”
她又忍不住咳嗽,又唯恐传给他,便侧过身去捂着锦被低咳。
待咳嗽终于止了,她才半坐起来,仍旧捂着帕子。
“定是昨夜里贪凉了,不听话,如今可有的难受了。”
“才不是,医官说我是郁结于心,以致邪风入体。”
“就为西河这事?”
“我也不知道。”她嘟囔道,“也许……是最近太累了。”
拓跋弘叹了口气,替她掖了掖被角:“春日快到了,你快好起来,朕陪你踏春去。”
“真的?”
“还能有假?”
她笑了起来,“倒也不会病这么久吧。”
“你要是再这样心思重,病情反反复复的,莫说出门踏青……”拓跋弘板起脸,“苦药汁子管够。”
“好不讲理,我都这样了,你还威胁我。”
拓跋弘哼了一声,顺手拿起床边小几上温着的清水,试了试温度,递到她唇边,“少说些话,润润嗓子。”
封蘅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小口,她抬眼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此时此刻,他倒真像个体贴的寻常夫君。
“知道了,不敢误了陛下的踏春之约。”
“这还差不多。”拓跋弘满意地点点头,将水盏放回原处,“睡吧,朕在这儿再坐片刻。”
“陛下去忙吧。”
“你不要在意这些。”拓跋弘替她拢了拢鬓边的碎发,“知道自己为什么累了?”
封蘅确实也乏了,药力加上心安,倦意重新袭来。她依言躺下,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边令人安心的气息,很快便呼吸均匀,沉沉睡去。
拓跋弘走出去,又吩咐络迦,“若昭仪问起今日之事,不必细说,只道西河来请过安,朕训诫了几句,已让她回府反省了。”
“奴婢明白。”
天际霞光给庭院中的亭台楼阁镀上了一层暖橘色,拓跋弘回到崇光宫,京兆王已然久候。
那卷策论他已经完完整整看了两遍,写这策论的人年轻,其中见识不乏浅薄理想,却也并非一无是处。
有篇谈论的是北境边防与杂居之地的治理。起初几页,尚显稚嫩,多是引经据典,空泛之论,但越往后,笔锋渐转,开始结合地理、民情提出具体方略,尤其是关于如何利用互市羁縻周边小部落、如何选拔边吏等建议,虽细节有待商榷,但思路清晰,甚至隐隐透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务实和老练。
这就是西河公主宴会上带来的人,只是不知道上皇是什么心思。
果不其然,上皇回来后就问他,“皇叔以为此人如何?”
他如实作答,“所论及吏治、漕运、边备诸事,虽笔触稚嫩,却也颇有几分见解独到,尤其对北境各族态势的分析,倒是个可造之才。”
上皇的神情变得晦暗不明,“可惜他牵扯上了西河。”
“才学与身份无关,若能善用,未必不能为大魏效力,可若因身份或流言弃之,反倒可惜了这份见识。”
“朕要你抬举他。”半晌,上皇才缓缓说,“西河公主是太皇太后的心头肉,可她并不在意西河心思如何,只在意她是否循规蹈矩,可朕这妹妹一身反骨……眼下此人又牵涉渤海封家,皇叔能否保住他的性命,给他个前程?”
话已至此,上皇不是以帝王威势说话,而是以丈夫、兄长的态度托付了。
“陛下放心,臣有分寸,一定不负陛下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