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蘅的目光落在跪地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身着月白长衫,虽料子不算华贵,却透着股一丝不苟的书卷气。他鼻梁挺直,唇线分明,眉峰微蹙时,与封茂有三分隐约相似。
兄长……
封茂怎么会纵容族人成了西河公主的面首?简直就是荒唐至极。
何况他离开平城前信誓旦旦地说景县封家往后会韬光养晦,不会再卷入平城是非,这就是所谓的“韬光养晦”?是让族人抛了圣贤书,钻进公主府做帷帐中的玩物,还在这年节宫宴上,被当作挑衅的工具,公然展示于人前!
平城上下会如何议论?一股混杂着被背叛的愤怒以及深切的羞耻感的火焰,猛地窜上她的心头。
封蘅缓缓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竟奇异地平稳下来,“你叫封琳?抬起头来。”
那少年依言抬头,目光与封蘅一触即分,依旧恭顺,却并无惧色。这分镇定,让封蘅的心又沉了沉。若非有所依仗,或心性异于常人,一个年轻子弟在此等场面下,绝难如此从容。
“草民封琳,见过昭仪娘娘。”声音清朗,字字清晰。
“你是……封磨奴的儿子?”
“回昭仪,草民的父亲是封鉴,磨奴与故去的昭仪父亲,是草民的伯父。”
“你父封鉴,如今何在?”
“家父三年前病故于洛阳。”
“你何时来的平城?”
“三个月前。”
“你来平城,封茂可知?”
“九哥并不知晓,因家父临终前曾言,我这一支早已远离宗族,自谋生路,不必再攀附景县本家。”
她垂眸打量着封琳,见他虽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目光落在身前一尺,不见半分谄媚。
“为何会入了西河公主府?莫说是什么身不由己,平城虽大,总不至于容不下一个肯自谋生路的读书人。”
封琳垂在身侧的手轻轻蜷了蜷,“家父病故后,洛阳田宅遭人觊觎,家母重病需钱医治。恰逢公主府招文书……”
“文书还是面首?”
这话落得重,封琳的耳尖却只是微微泛红,脊背依旧挺得笔直:“流言蜚语,本就不由人分说。草民在公主府只管抄录文书、整理典籍,与其他仆役并无不同。至于旁人如何揣测,草民无力辩驳,也不必辩驳。”
“先父在世时,日日教诲,便是要草民谨记祖训,安分守己,不可行差踏错连累宗族。草民入公主府,只为谋生,绝无半分攀附权贵、为非作歹之心!也绝不是祸乱门庭的宵小之辈。”
“今日宫宴,西河如此对你打情骂俏,你还不承认?”封蘅恼了,“你岂不知,当年封玄之卷入淮南侯谋反,渤海封家几被牵连殆尽,若非太宗皇帝仁慈……”
她顿了顿,“你我虽出自封弈一脉,也该明白,纵有难处,也不该让自己成为权贵争斗的棋子!”
“昭仪……”那少年深深叩首,“昭仪误会公主了,公主她……她只是太寂寞了……”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仍叩首在地的封琳,冷冷说,“她把你架在火上烤,今日我若不追问,明日平城人便会随意传说,渤海封家为攀附权贵,连子弟都甘愿做玩物,这便是你想要的谋生?”
“公主心地良善,她只是一时意气……”封琳抬起头来,“昭仪教诲,草民谨记在心,为了封家声誉,草民会向公主请辞,从此不再踏足平城……”
封蘅静静看了他片刻,见他神色坦荡,不似作伪,心头那股憋闷终是散了些。
“既已想通,便早些动身。封家子弟纵处逆境,也该守着士族的本分,别再让自己落到任人拿捏的境地。”
封琳躬身退下后,封蘅转身进了内殿,拓跋弘正倚在窗边翻着奏疏,“为个不知所谓的小辈,动这么大的气,不值当。”
“陛下方才也听到了,臣妾处置得如何?”
“一个宗族子弟,一桩流言纠纷,既已让他离京,断了是非根由,便是妥当。”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含糊,“你对渤海封家的在意,倒比从前更甚了。”
这话像刺,扎了昭仪,也扎了上皇自己。
她变成这样,有他十足的功劳。
上皇的目光落在纸页空白处,打破了沉默,“西河疯了,你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西河恨母后,恨你,恨初古拔,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西河这种行事毫无章法、只图一时痛快的人,才是最危险的。
“你不必忧心,朕不会由着她胡闹……”
拓跋弘放下奏疏,起身想走近些,他看见她垂下眼眸,神色冷漠,话也就止住了,那些错过的信任、欠下的亏欠,他知道她已经不信他任何保证了。
可她到底成长了,片刻她就抬起头来,脸上恢复了笑意与平和,“是臣妾杞人忧天了,左右有陛下安排,臣妾自然放心。”
封琳当天就回到公主府向西河公主请辞,正碰上初古拔从公主房里出来,一脸愠色,他躬身行礼,驸马只冷冷看了他一眼,不屑与他说一句话。
“薛大人……”
初古拔回过头来,眉峰拧得更紧。
封琳攥紧了袖中的辞呈,“草民今日来,是向公主请辞的。此前承蒙公主收留,草民感激不尽。”
初古拔嗤笑一声,“我最是瞧不上你们这些想走捷径的小白脸,不过看在你与封昭仪同出一家,我与封辙封茂当年有些交情罢了。”
封琳立在原地,脸瞬间变得通红,初古拔眼中讥诮更甚,他也没再争辩,直到初古拔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转身走进公主的院子。
没想到西河公主勃然大怒。
大约刚与初古拔吵了一架满腔怒气无处发泄,西河摔碎了满室珍玩,厉声斥责封琳背信弃义,甚至拔出短剑相威胁。但封琳始终跪地不起,言辞恳切,陈述利害,言明自己留下只会连累公主,损害公主清誉,唯有离开,方能保全彼此。
盛怒之后,西河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郎君清俊面容上的决绝与清醒,竟第一次生出了几分茫然与后悔。
她想起母后越发冷淡的目光,想起宫宴上众人或明或暗的鄙夷,她任性妄为,不过是想刺痛所有让她不快的人,可为什么,连封琳这样温柔的人都要离开她?
她扔了短剑,颓然坐倒在地,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不再是撒泼,而是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无助与委屈:“连你也要走……我对你不好吗?”
“公主待封琳,极好……”
“那为什么留下我一个人……”
“公主……”
“你带我走,好不好?”
一瞬间,同情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只要他点头,或许就能暂时抚平这位金枝玉叶的伤痛,甚至可能……得到一些不敢奢望的东西。
封琳缓缓摇了摇头。
“你不喜欢我吗?”
封琳避开她灼人的视线,“公主是九天明月,草民不过是地上微尘。明月偶尔垂怜,照亮微尘,已是莫大恩赐,微尘岂敢妄想携月同辉?那非但不是荣耀,反而是亵渎,是会焚尽自身的劫火。”
“你闭嘴!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敷衍我呢?”西河泪如雨下,“你以为我听到这些话会快乐吗?”
“公主!”封琳打断她,语气第一次带上了几分急切,“公主是太皇太后的爱女,是上皇的妹妹,公主拥有的一切,是无数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何必为了赌一时之气,为了惩罚那些不在意您的人,而毁了自己真正的尊荣和快乐?”
“他们都不在意我,只有你肯听我说话,可连你也要走。封琳,我恨不得杀了你!”
“你留下来吧,我绝不会再让旁人说闲话了!你不喜欢我拉着你亲近你,我就不在人前……”
“公主若觉草民可恨,要杀要剐,草民绝无怨言。”
说完,他维持着叩首的姿势,不再言语。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西河压抑的哭声和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良久,西河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她看着眼前这个伏地不起的少年,他清瘦的脊背挺直,带着近乎固执的坚持。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清醒,如同冰冷的潮水,席卷了她。
“你走吧。”西河奇异地平静了下来,“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封琳身形微顿,缓缓抬起头,看到西河已经别过脸去,只留给他一个侧影,肩膀微微颤抖,却不再看他。
“谢公主成全。”他再次叩首,“公主……保重。”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蜷缩在地上的孤独又华丽的身影,毅然转身,快步离开了这个曾带给他短暂庇护、却也险些让他万劫不复的地方。
听着脚步声远去,直至消失,西河才慢慢回过头,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泪水再次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