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路湿漉漉的,从鹿野浮屠出来,上皇的愠怒就没散过。
昭仪跟在他身后半步,牵住了他的手。
他回过头来,听着她说,“路滑,陛下慢些。”
他反手扣住她的手,放缓了脚步。
刚回了崇光宫,定国就候在门口,拓跋弘松开封蘅的手,面沉如水,“你来做什么?”
“听闻陛下传召,臣……”
“几时传召你了?”
定国被这劈头盖脸的一句质问砸得懵在原地,脸上的恭敬僵住了,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吞吐不得。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拓跋弘,只见上皇眼神冷冽,分明是极度不悦。
冷汗倏地浸湿了内衫。
“臣……臣……” 定国喉结滚动,额角渗出细汗,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说是太皇太后派来的?那无疑是火上浇油。可若非奉召,他怎敢擅闯崇光宫?
“传旨之人说,是为贺源大人……”
“是为贺源大人巡边的事,特让臣来向陛下等候调度……以便草诏用印。”
拓跋弘的眼神骤然缩紧,他盯着定国,“你如今愈发不懂规矩了。”
空气凝固了。崇光宫殿门前,所有侍卫宫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风声似乎都静止了。
“臣失言!臣愚钝!陛下恕罪!臣……臣只是……”
“陛下……”封蘅上前半步,“外头凉,有什么话,不如回屋里再细细说明白。”
听了这话,拓跋弘一言不发地往正殿走去,众人慌忙跟上,定国进退维谷,只得在殿外站定。
封蘅伴着拓跋弘走入殿内,明霜上前接过披风,又奉上热汤。昭仪亲自试了试温度,才递到他手边,“先驱驱寒吧。”
拓跋弘舀了一勺,目光沉沉地望着殿门外那片被屋檐切割出的灰蒙蒙的天空。
定国惶恐无措的身影,让他愈发烦闷。
“他还在外头做什么?”
“他候着陛下示下。” 封蘅在他一旁歪着头看他,“陛下烦他,臣妾这就打发他走?”
拓跋弘冷哼一声,“你怎么想?”
“陛下圣心独断,既已决意厚赏太尉,安定漠南,此乃明君圣主之姿,朝野闻之,必当感佩陛下宽仁信重。如今旨意早一刻发出,漠南便早一刻安定,太尉麾下将士亦早一刻沐浴天恩。此……实乃江山之福。”
“你也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吗?”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当然是说给外人听的,臣妾只是觉得,陛下此刻需要这样的话来应对局面。”
她抬起眼,凑到他耳边,“臣妾知道陛下心里憋闷得很,母后为何非派定国来?因为定国是陛下自幼的伴读,非是他首鼠两端,上有旨意他焉能抗旨?陛下倘若心里憋闷,事情了了再狠狠责骂他,好不好?”
他沉默了几息,将汤勺重重放回盏中,胸腔里那口浊气上下翻涌,“他不是要来听调度吗?”
拓跋弘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清晰度,足以让殿门外垂手躬立的定国听清每一个字。
“传朕旨意,加封太尉源贺为使持节、侍中、都督朔、益诸军事、卫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增邑三千户……”
他机械地复述着方才脑海中已成型的恩赏,声音平板,毫无情绪,仿佛在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文书,“漠南新定,戎狄之心未稳,着其暂留镇抚,一应军政事宜,皆可专断,不必事事奏请。待夏至局势大定,入参录尚书事。”
说完,上皇看也不看殿外,转而对着封蘅,“就这样告诉他,让他去传话办差,别再在宫门前杵着,碍眼。”
封蘅冲他笑了笑,转身走向殿门,定国早已将殿内的话语听得一清二楚,此刻见昭仪出来,更是将身子躬得更低。
封蘅并未踏出门槛,“可听清了陛下旨意?”
定国连忙道,“听清了!听清了!臣听得清清楚楚!”
“既如此,陛下有令,命你即刻前往中书、门下、兵部传旨办差,不得延误。”封蘅的目光在他惶恐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微沉,“定国是朝廷重臣,当知体统,日后当于值房议事,勿要再于宫门禁地徘徊候立,徒惹非议。”
定国连声应道:“臣遵旨!臣谢陛下隆恩!”
封蘅看着他走远,才缓缓转身回到殿内。
拓跋弘依旧坐在原处,他望着窗外,侧脸冷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只知道,他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年节晚宴上,众人久违地见到了西河公主。
西河禁足期满后,仿佛变了个人。
若说从前她只是骄纵任性,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那如今,便是将那份天真的外衣彻底撕去。
她出府后的第一件事,并非入宫向太皇太后或上皇谢恩,而是命人驾着最为招摇的朱轮华盖车,径直去了平城西市最有名的酒肆,饮酒听曲直至深夜。
这倒也罢了,她又公然带着几名面容俊美的男子,同乘一车,嬉笑打闹,招摇过市。
这天,她竟然带了个陌生的男子来赴晚宴了,在满座惊愕的目光里,神色坦然地入了席。
初古拔呢,一脸沉重地坐在公主身旁。
他的目光扫过对面投来的窃窃目光,喉结动了动似要开口,却听着公主漫不经心地嘲讽,“慌什么?”
话音刚落,善玉走了过来,“太皇太后请公主过去说话。”
西河公主抬手理了理袖角,起身时特意往初古拔肩头按了按,她走得从容,那男子竟也跟着起身,半步不落跟在她身后,这一下,满殿的低语骤然停了。
灯火辉煌,觥筹交错间,人们的目光落在这三人身上,或惊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
“你可知满殿人都在议什么?”太皇太后拉着小女儿,低声在她耳边说。
“是他嘛。母后若觉得碍眼,堵上他们的嘴便是。”
“还是母后觉得,杀了他更方便?”她伸出手指来戏谑地指向那男人。
“西河!”
西河公主对四周投来的视线恍若未觉,甚至唇边还噙着一抹慵懒而凉薄的笑意,“没关系,他死了,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
初古拔僵在原地,宽厚的手掌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那眼神里翻涌着痛苦、屈辱,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愤怒。他想站起来阻止这荒唐透顶的一幕,可他不能动,动了,便是将公主、将自己、将这桩早已千疮百孔的婚姻最后一块遮羞布彻底撕碎。
太皇太后的脸色瞬间冷硬,封蘅正要起身,却被拓跋弘拉住衣袖,示意她不要多话。
西河哪里是任性,这是彻头彻尾的宣战。向初古拔,向宫廷礼法,向太皇太后和上皇宣战。她要告诉所有人,什么公主尊严、夫妇伦常,她都不在乎。
果不其然,西河又冲着拓跋弘说,“皇兄,能不能留他一命?他叫封琳。”
拓跋弘与封蘅对视一眼,两人皆是满眼震惊。
“既来了,就好好享用宴席吧,你最好安分些。”拓跋弘目光平静地扫过席间众人,仿佛方才那惊世骇俗的对话从未发生。
西河挑了挑眉,对上皇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她没再纠缠,拉着封琳的手,施施然回到座位。
封琳倒是自始至终低眉顺眼,恭谨有度,甚至在这种几乎能压垮人的注视和窃语下,还能保持着近乎完美的礼仪姿态。
宴席在一种诡异而紧绷的氛围中继续进行,丝竹依旧,舞袖翩跹,目光如同无形的蛛丝,交织在西河公主那一席,尤其是那个名叫封琳的男子身上。
“怎么回事?”拓跋弘低声询问。
封蘅摇了摇头,“能否扣下他?”
上皇微微颔首。
她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辛辣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