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蘅挣扎了一下,却如同蜉蝣撼树,反而被他更用力地禁锢在怀中。
“都是陛下不讲理!”
“哭了多久了?”他急于转了话题,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闷闷地从胸腔传来,试图用强势掩盖方才的失态。
她突然哭得更厉害了。
“是是,朕不讲理。”他侧过脸,温热的唇吻去她眼角的泪痕,“别哭了……朕不提了,往后都不提了。都依你,什么都依你。”
“也……也不是气这个,白日来了也不进来,害我失落了这么久,一定是故意羞辱我!何况我为何不去崇光宫,明明是惧怕你生气,你高高在上的,我算什么?”
拓跋弘被她这话气得哭笑不得,“你还倒打一耙!”
“你说说,朕对你还不够低声下气?”
“分明就是不够诚心。”
“是是是,是朕不够诚心,”他从善如流地认错,“朕该不管不顾地闯进来,哪怕你冷着脸赶朕,朕也该死皮赖脸地留下才对……是朕错了,下次再不敢了。”
“还有下次?”
“没有了!绝没有下次!”上皇立刻保证,“往后朕想来便来,想留便留,再不敢在门口徘徊惹阿蘅多心了。”
封蘅被他这话逗得破涕为笑,“谁多心了!”
见她终于笑了,拓跋弘也跟着低低笑起来,斗嘴偃旗息鼓,他拉过锦被将两人裹紧,叹谓道,“朕算是被你拿捏了。”
“怎么?”
“有些窝囊。”
“陛下还委屈上了?”
“不委屈不委屈。就是威风扫地,颜面无存了。传出去史官记上一笔,你就成了什么妖妃艳妇了。”
“我没好名声,陛下也没有,自古有纣王就有个妲己来配,有幽王才有褒姒……”
他自知说不过她,又故意逗她,“朕若是纣王,头一个便筑个高台,将你日日锁在上头,看你还敢不敢牙尖嘴利地气朕。不过话说回来,朕威风扫地也值了,至少把心硬的昭仪给哭软了。”
封蘅脸颊发烫,伸手捶他胳膊,“是陛下太絮叨,吵得我眼睛发酸!”
“还敢说?”他眯起眼,故意带上点威胁的意味,“回头真传出去,朕这脸往哪儿搁?”
“那陛下可得把臣妾看牢了,免得臣妾一个不留神,就把今晚的事说出去了。”
“看牢?”拓跋弘顺势捉住她捶过来的手腕,“昭仪提醒的是,这等损朕威仪的把柄,岂能落在旁人手里?”
他忽然一个翻身,虚虚将她困在榻间,玄色衣袍垂落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如此看来阿蘅一时一刻都不能离开朕的眼皮底下,如此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封蘅被他骤然逼近的气势和话语里的暗示搅得心慌意乱,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却被他指尖轻轻固定住下巴。
“躲什么?”他嗓音低沉,带着戏谑,“方才不是还很会说话?”
封蘅被他逼得无处可逃,心一横,转回头迎上他的视线,眼波流转间故意带上几分挑衅:“那……臣妾便日夜缠着陛下,让陛下再无暇他顾,免得去祸害旁人……”
“好志向!”拓跋弘眼底笑意更深,语气慵懒而暧昧,“那朕便等着看了,看昭仪打算如何缠着朕!”
他刻意放缓了最后三个字的语调,成功地看着那绯红从她的脸颊迅速蔓延至耳根脖颈。
封蘅又羞又恼,抬手想推开他,却被他轻易化解,反而就势将她两只手腕轻轻扣在枕侧。
她挣扎不得,见他这副油盐不进、反而乐在其中的模样,深知再说下去吃亏的终究是自己,她侧过脸,“我困了。”
话音落,不等拓跋弘反应,她轻轻挣了挣被扣着的手腕,他的力道立刻松了,带着点没逗够的纵容。
封蘅顺势往榻内侧挪了挪,扯过被角裹住自己,只留个发顶对着他。
拓跋弘的气息轻轻落在她发顶,她闭着眼,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后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黏糊。
她故意没理,等了片刻,侧过脸瞥他一眼,“陛下是打算睁着眼等天明吗?”
“要你抱着。”
封蘅只得往他身边凑了凑,却没真贴上去,只胳膊轻轻挨着他的衣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声音渐渐轻了:“真的困了……陛下不许再说话吵我。”
这年冬日,沃野、统万二镇所辖的敕勒部落叛乱,太尉源贺率军讨伐,追击馀势至枹罕、金城,大破敕勒军,杀敌八千人,俘虏男女万人,牲畜三万多头。
朝廷命源贺统兵驻扎漠南。
鹿野浮屠在初春就营造好了。
晨曦微露的清晨,主尊佛像面容圆润,神情慈悯而超脱。窟内传来工匠最后修饰的叮当声,与高僧昙曜低沉悠远、净化人心的诵经声混合在一起。
杀戮与慈悲,征伐与修行,在年轻的太上皇心中交织。
清冷的空气混合着泥土和颜料的味道,他仰望着佛陀那悲悯俯视众生的目光,未曾发觉太皇太后也来了。
封蘅受不住颜料的味道,等在外头,见了太皇太后的车驾,忙迎上去。
晨曦为石窟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却也让那幽深的窟口显得愈发神秘而冷峻。
“母后……”
太皇太后示意她安心,随即抬手示意众人留在原地,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走向窟口。
拓跋弘仍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之中,跪于佛前,背影显得专注而孤直。清冷的空气里,新颜料的浓烈气味、岩石的粉尘以及若有若无的香火气混杂在一起。
良久,直到拓跋弘似乎因久跪而微微动了一下,太皇太后才轻轻咳了一声。
逆着光,他看清了站在窟口那个身影的轮廓,并没有什么惊讶。
两人对视良久,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石窟内的寂静变得粘稠而沉重,甚至压过了方才的诵经声与凿击声。
最终,太皇太后先打破了这僵持,“怎么,弘儿如今了句母后都不叫了吗?”
“太皇太后这是也听说朕营造的鹿野浮屠了吗?”他并不接她的话,目光重新落回佛像慈悲垂眸的脸上,“神佛面前,太皇太后还是平心静气些。”
“为何不让贺源回京?”
“太皇太后要干政吗?”
太皇太后脸上的慈和瞬间消失无踪,她没有暴怒,反而盯着拓跋弘,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重新丈量一遍。
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我若是要干政,此刻便不会站在这里与你说话,弘儿。”
“我问的是源贺,问的是国之柱石、边境安危。”她的目光也投向那巨大的佛像,眼神里却没有拓跋弘那样的迷思与感怀,只有冷静的审视,“佛告诉你了吗,为何沃野、统万,六镇之地,烽火总是一燃再燃?是杀得不够多,还是庙修得不够广?”
“太皇太后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
“你想究竟想怎么安排贺源?”
“投降的敕勒部众编户齐民,赐予田具牲畜,于边郡屯田安置,使其能沐浴王化,自食其力。”拓跋弘语气里试图维持平静,“漠南之地,乃国之屏藩。朕要的不仅是武功赫赫,更是长治久安。让他善加抚恤,勿使再生衅端,太皇太后认为哪里错了吗?”
他本可以不解释,可心高气傲还是让他压下不耐烦。
“只要他不是第二个慕容白曜。”太皇太后直视拓跋弘。
拓跋弘冷笑一声,“太皇太后眼里,朕就是那鸟尽弓藏、自毁长城的昏聩之君。”
“鹿野浮屠……佛陀当年在鹿野苑初□□,为的是引领迷途之人踏上正觉之道,求得究竟解脱。”太皇太后微微停顿,“今日在此鹿野,弘儿你欲求的,是何种解脱?是解脱众生之苦,还是……解脱己身之困?”
“够了!”拓跋弘冷冷说,“皇帝渐长,朕也在,这些事不劳太皇太后忧心!”
真正的保全,不是将他放在最危险的位置上考验他,而是既用其能,又护其周全,使其功业得以善终,使朝廷得享良将之福。
这才是为君者对于功臣最大的慈悲。
封蘅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对话,拓跋弘这样安排,将万余降众交予贺源安抚,又予他兵权镇守漠南,看似信任,实则与六镇抵牾,根本就不是保全忠臣的做法。
太皇太后敏锐地察觉了上皇对贺源的不信任。
难道从禅位时,拓跋弘就已经对他心怀忌惮了吗?
太皇太后却没有理会他被拆穿心思的暴怒,缓缓说,“漠南需稳,源贺需还。可令其于漠南再驻守一季,彻底平息余患,妥善安置降众,待局势稳固后,即诏其率主力凯旋回朝,委以朝中枢要,明示恩宠与信任。另择一稳重得力之副将,接掌漠南日常防务,遇大事仍可驰报源贺与朝廷。如此,既安边境,亦安朝堂,更安功臣之心。”
拓跋弘沉默地听着,他抬眼看着冯太后那双深邃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八个字。
年轻气盛,思虑不周。
一股混合着羞耻、恼怒和最终无力感的情绪席卷了他。原来他的挣扎和算计,在眼前这位历经风波、深谙权力运行法则的女人面前,显得如此幼稚和透明。
“若朕真酿成大错,不是更遂了太皇太后的意了?”他紧绷的肩膀缓缓塌陷下去,一直挺直的脊背也微微弯曲了些许。
太皇太后静静地看着他,她知道,今日这场交锋已经达到了目的。她并非为了羞辱他,而是要敲打他,却还是不可避免伤了他的自尊。
“慕容白曜也好,源贺也罢,是忠臣,更是能臣,善用之,乃是国之福气。陛下行差踏错,毁的是大魏的根基。”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为大魏江山计,你不能再任性了。”
拓跋弘嘴唇翕动了一下,想反驳,他忽然想起乙浑伏诛时血溅丹墀的场景,想起朝堂之上瞬息万变的杀机,想起她教他如何一刻不停、权衡利弊、洞悉人心。
“陛下锐识绝人,一定知道眼下什么才是对你、对这天下最好的选择。”太皇太后的声音变得沉着,“倘若陛下一意孤行,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绝不会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