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穆府门前的枯叶,拓跋澄几乎是从马背上跌下来的,玄色披风沾着塞外霜尘,他连喘口气的空都没留,径直往灵堂去了。
一路上忧心忡忡,设想了无数次重逢,是纯陀扑进他怀里哭,是她红着眼骂他回来得晚,他对这样的场景又怕又期待,唯独没料到会撞进她那样冷的眼神。
灵堂内香烟缭绕,白幡刺眼,他日思夜想的妹妹一身重孝,跪在灵前添灯油,产后虚弱的身体让她动作有些迟缓,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
穆遐璟跪在一旁,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带着远行归来的风尘与寒意,就算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兄长。”她捏着香杵,声音极轻,却没半分从前的依赖,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眉绡,有意避开他的目光。
拓跋澄喉间发紧,“纯陀,我回来了……兄长应该早点回来的……”
纯陀手里的香断了。
她重新拿起三支新香,就着烛火慢慢点着,动作慢得近乎刻意,好半天才说:“父王走得安详。”
就这五个字,再没多余的话。
纯陀把点好的香插进炉里,转身就往灵堂外走。
“纯陀!”拓跋澄追了出来,“你怎么了?是这几天太累了,还是……”
“兄长,先给父王上香磕头吧,上香完还要入宫面圣。我去看看广川王送来的丧仪单子。”她侧过脸,“眉绡姑娘一路跟着你辛苦,该让下人带她去偏院歇着。”
“你脸色不好,回去休息,这些事都交给我。听话,我去看丧仪单子……”
“我是父王的女儿,这些事也该我来,何况夫君也在。”
“不行,你回去休息!”
正僵着,穆遐璟走了过来。
拓跋澄恼了,“她刚生了孩子,你怎么任她这么熬?”
穆遐璟没辩解,只道:“劝过了,她不肯。”
“听我的话,回去休息。”拓跋澄语气愈发沉重,“这里有我在,出不了错。你若是不肯回去,信中所言,我绝不会应允。”
他竟然拿父王的遗愿来威胁她。
可纯陀知道,他这也是在用违逆自己的心来强迫她收买她。
任城王最大的愿望就是与故王妃合葬,那不是纯陀的母亲,而是那个死在宗爱之乱时的发妻,拓跋澄的生母。
早在她母亲死的时候,拓跋澄就说过,有一天他们的父王死了,他绝不可能让他和生母合葬。
他最在意的母亲,这么多年对父王的仇恨,因为她轻易妥协了。
她别过脸,怕下一秒就失去了伪装,“我知道了……我回房就是。”
拓跋澄站在原地,看着穆遐璟扶着她离开,身后的眉绡轻声说,“郡主许是太伤心了,才会这般生分……”
眉绡的话在他耳边盘旋,与纯陀那双冰冷的眼睛,还有穆遐璟护着她的身影交织在一起,发酵成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恼怒。
“奴婢多嘴一句……郡主如今毕竟已是穆家妇,穆大人关心则乱也是常理。只是……方才那般情形,他似乎也未曾极力劝阻郡主保重身子,反倒是由着郡主的性子……奴婢是担心郡主的身体……”
拓跋澄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燥郁。他知道眉绡的话未必全然出自真心,甚至可能别有意图,但在此时此刻,这些话却奇异地点燃了他心中那股无处发泄的针对穆遐璟的邪火。
若不是他……
这个想法毫无道理,却像毒蛇一样盘踞在他的心口。
他霍然转身,大步流星地踏入灵堂。香案上,纯陀方才点燃的三炷清香正袅袅地燃着。他拿起香筒里的香,就着长明灯点燃,火苗几乎舔舐到他的手指。
拓跋澄盯着那肃穆的牌位,经年的怨怼化作了无声的沉默,他将香插入香炉,力道之大,香灰簌簌落下。
眉绡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紧绷的侧脸,“时日久了,郡主总会明白,谁才是真正为她着想,谁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你闭嘴!”拓跋澄猛地回头,“这里轮不到你多嘴!”
那些对穆遐璟的迁怒,怨纯陀的刻意疏远,更怨自己明明是想护着妹妹,却只会用威胁她的笨办法,最后连旁人的挑唆都差点当真。
香案上烟丝缠绕着飘向房梁,拓跋澄的声音又低又哑,“不是怨你,也不是怪她……”
穆遐璟刚把纯陀送回房,见灵堂气氛不对,他没多问,只走上前,“纯陀睡下了,她太累了,沾着枕头就沉了。”
拓跋澄没回头,声音闷闷地“嗯”了一声。
“皇叔合葬的事,有广川王操持,你不用挂心,专心照顾好纯陀。”
眉绡见两人没再提方才的事,悄悄往后退了退,想趁机溜出去,却被拓跋澄冷冷瞥了一眼:“去偏院待着,不准再出来。”
为着那句死则同穴的话,上皇已经一连三天不曾登门昭宁宫。
从前可称得上形影不离,眼下骤然冷清下来,宫里人都察觉出两人在赌气。
崇光宫的宫人们屏息凝神,行事愈发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阴晴不定的上皇。封蘅倒是一切如常,依旧看书、打理宫务,同几个司作学做发钗,甚至比往日更沉静了几分。
只是那沉静里,透着难以言说的寥落,她有时对着窗外一株枯瘦的梅枝都能看出神。
他不来,她心里空落落的,可若来了也未必是好事,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怕他再提起那个失控的话题,怕看到他那双执拗受伤的眼睛。
晚膳时,只动了几筷子便让人撤了下去。
“可是膳食不合胃口?”岚风担忧地问。
封蘅摇摇头,似是无意般问道,“陛下……这几日似乎很是繁忙?”
岚风心下明了,低声劝她,“听闻陛下在崇光宫闭门不出,也未曾召幸其他人,不如昭仪去瞧瞧?”
“不。”她也堵了气。
夜深了,殿内烛火昏黄。昭仪靠在窗边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外头寒风呼啸,更衬得宫内寂静。
殿外隐约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而规律,是她听了无数次的步伐。她的心猛地一跳,欣喜溢于言表,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那脚步声在宫门外停顿了片刻,似乎犹豫了一下。
封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胸腔里鼓噪得厉害,竟生出一种近乎幼稚的期待与紧张,琢磨着一会儿要怎么和他说话。
此刻上皇就站在门外,玄色衣袍被风吹动,眉头微蹙。
然而,他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又转身沿着原路渐行渐远,消失在寒冷的夜风里。
他来了,却最终没有进来。
好过分。
夜深了,封蘅躺在榻上,分明毫无睡意,她闭着眼,心里愈发烦乱。
万籁俱寂之时,殿门极轻地响了一下。
是他来了。
封蘅下意识地攥紧了锦被下的手指,呼吸却放得更加均匀绵长,做出已然熟睡的模样。
榻边落下道阴影,上皇站在那里看了许久,久到她几乎要维持不住平稳的呼吸节奏,才听得他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在榻边缓缓坐下,生怕惊扰了她。
“小心眼,睡熟了眉头都皱着。”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自嘲,“白日在门口站了半刻,竟没敢进来。”
封蘅睫毛颤了颤,逼自己绷着呼吸。
“是朕不好。”他低声呢喃,“朕知道……那话吓着你了。”
他指尖碰了碰她露在外面的手背,又飞快收回,“朕要是哪天走在你前头,看谁还在乎你吃多少饭,谁夜里来给你掖被角。”
倒像是他是她宫里的奴婢似的,她忍不住心里反驳。
拓跋弘顿了顿,声音更轻,竟愈发委屈,“或是你走了,剩朕一个……朕更受不住。”
他说到这里,悲戚难抑,“你可不许比朕先死……”
这简直是孩子耍赖的话。
“朕昏了头了,明知道你身子不好,不该逼你。你得比朕活得长久……”
谁知道他怎么有这么多话絮絮叨叨。
“崇光宫的灯亮了三夜了,总想着你会不会来,又怕你真来了,朕反倒说不出软话……你就不肯向朕低头,怎么心肠这么硬。”
“哪怕你让岚风递个话……”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能气人?阿蘅……你就仗着朕舍不得你……”
“岚风说你晚膳又没用多少,”他像是忽然想起,“怎么总是这样?你要是再这样,明日朕就把昭宁宫的人都换了!再让陵游日日来回话!”
他又开始迁怒于人了。
许是说得口干,他顿了顿,似乎想寻水喝,又怕起身惊动她,只得作罢。目光再次流连在她脸上,“罢了……换人你也未必称心,还得是朕……日后日日来盯着你用膳才好。”
又想起那天她咬破他的嘴唇,他都情绪激动到落泪,可她呢,那样绝情,任他怎么低声下气追问都不肯说一句“是”或“好”,反而最后翻了脸请他离开,他何等狼狈没脸,便愈发委屈不堪,打开了话匣子。
他继续低声诉说着,从政务的烦冗到夜半睡不着,从对她身体的担忧到对她冷漠的控诉,事无巨细,颠三倒四,没完没了。
说到最后,总结了一句话,“朕可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拓跋弘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倾诉里,直到最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化为一声极轻的、满足般的叹息,“罢了……不说这些了。能这样看着你……也好。”
他终于停下了絮叨,安静地坐在榻边,目光依旧流连在她脸上。
封蘅的心,却被他这番毫无章法的抱怨搅得又酸又软,再也生不出一丝怨怼来了。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发,留下冰凉的湿痕。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无声地蜿蜒而下。
她装不下去了。
那细微的湿意,或许是被跳动的烛光映亮,或许是他全副心神皆系于她而生的直觉,令拓跋弘的气息猛地一滞。
他的絮叨戛然而止,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看到了。
这才知道她根本没睡。
而且……在哭。
下一刻,封蘅只觉得身上一沉,玄色衣袍笼罩下来,猛地将她连人带被紧紧箍进怀抱里。
封蘅惊得睁开了眼,低呼一声,对上他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那里面哪里还有半分自嘲与犹豫,只剩下翻涌的心疼、懊恼和一种果然如此的复杂情绪,还有刚说过蠢话的窘迫。
“还装?朕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