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侵透了王府的每一个角落,药味苦涩地弥漫在空气中。
任城王拓跋云躺在病榻上,气息微弱,面容枯槁,昔日威严已被病痛消磨殆尽。
纯陀坐在榻边,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父亲渗出虚汗的额头,她的眼眶红肿,显然已哭了许久。
穆遐璟静立在稍远处的屏风旁,如同沉默的影子,既给予空间,又确保虚弱的妻子不至过度劳累。
拓跋云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目光涣散了片刻,才艰难地聚焦在女儿脸上。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焦灼和逼迫,只剩下一种近乎哀切的疲惫和不舍。
“纯陀……”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几乎听不清。
“阿爹,我在呢。”纯陀连忙俯身,眼泪涌出来。
“阿爹……对不起你……”拓跋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阿爹不该逼你……嫁人……”
“没有,阿爹,没有……女儿明白,阿爹是为我好……”
拓跋云的手抬起来,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不哭了。”
“阿爹……护不住你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遐璟呢?”
穆遐璟察觉,连忙走过来。
“吾女……托付……给你了……”拓跋云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费力,眼神却带着郑重的恳求,“她性子倔……心思重……但……是好孩子……从未做过辱没门楣之事……”
穆遐璟神色肃然,深深一揖:“遐璟必竭尽所能,护郡主周全。”
拓跋云似乎稍稍安心,目光又回到纯陀脸上,那里面的慈爱和不舍几乎要溢出来。随即,一种更深沉的恐惧和执念再次攫住了他。他的手猛地攥紧了纯陀的手指。
“遐璟,你去吧,我还有话……同纯陀说……”
穆遐璟看了眼纯陀泛红的手背,又望了眼病榻上气息不稳的拓跋云,终是无声颔首,轻步退了出去,顺手带上门,将一室药味与私语都隔在里间。
“阿爹,女儿听着呢。”
“纯陀……答应爹……最后一件事……”拓跋云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急切,“答应爹……忘了他……”
没指名姓,她知道父亲说的是拓跋澄。
“你们是兄妹……是天规……一步错满盘皆输……他就是个混蛋……你有遐璟……如今又有了女儿……不能再陷进去……”
纯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想否认,想说自己早断了念想,又想解释兄长的为人,解释为什么会有那种谣言传出来,可喉咙像被堵住,只剩呜咽。
“为了你们……都好!”拓跋云激动起来,胸膛剧烈起伏,“阿爹不能再让任何……任何一点风险……毁了你!也毁了他!”
“发誓!纯陀!让阿爹……安心地走……不然……我……死不瞑目!”他死死盯着她,眼角迸裂,那是一种混合着极度爱怜和极度恐惧的近乎狰狞的神情。
在父王那双充满了哀求、威胁、深爱和绝望的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她灵魂的一部分仿佛被抽走了。
最终,她听到自己冰冷而空洞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响起:“我……发誓……与拓跋澄……自此不会有任何瓜葛……”
“好……好……我的……纯陀……”
“阿爹,只要阿爹好起来,我什么也不在乎。”纯陀哭得撕心裂肺,“阿爹信我……”
“阿爹信你,因为,你是……”
“你是我的女儿啊……”拓跋云的手无力地垂下来。
她扑在榻边,攥着任城王渐渐发冷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推开。穆遐璟站在门边,看着纯陀蜷缩在病榻旁的背影,哭声里没了方才的撕心裂肺,只剩断断续续的抽噎。
半晌,他才走上前,沉默地行礼拜祭,又去外间吩咐下人依制敛葬,安排分头报丧。
折返时见纯陀仍僵坐在榻边,他蹲下身,小心翼翼掰开她攥得发白的指节,他动作极轻,怕碰疼了她,也怕惊扰了榻上的人,将那只冷透的手缓缓放回锦被下,替任城王拢好衣襟。
待纯陀稍缓些,他才扶着她的胳膊慢慢起身,替她拢紧披风领口,将她半护在身侧往门外走。
“宫里……需得有人亲去报丧。兄长未归,我需替他入宫,面见上皇与陛下陈情。”穆遐璟垂眸看着她,“你……在家中等我回来。”
纯陀眼神涣散,并未应声。
他伸手替她把披风的系带再系紧些,轻轻碰了碰她泛红的眼角,又吩咐随从的奴婢,“照看好郡主,别让她去灵堂枯守着,温些参汤盯着她喝。”
崇光宫,封蘅正陪着拓跋弘看各地呈来的奏疏,拓跋弘问,“什么时候的事?”
“回陛下,今日辰时。”
“纯陀,还好吗?”封蘅慌忙问。
“昭仪放心。”穆遐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说这样模棱两可的话。
“拓跋澄此刻可在平城?”
“回陛下,已差人快马传信去了。”
拓跋弘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窗外落得正密的枯叶上,语气沉了几分:“皇叔一生谨守宗室本分,于社稷有大功绩,让广川王安排治丧吧,一应规制,不可轻忽。”
穆遐璟躬身领旨,封蘅忍不住开口,“穆大人,劳你多费心,纯陀她性子犟,心里的苦楚宁可自己嚼碎了咽下,也不肯对人吐露半分,你……多盯着她些……”
“昭仪放心,臣省得。”穆遐璟垂首应下。
封蘅望着窗外飘落的枯叶,“怕是到最后,皇叔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纯陀和拓跋澄那桩心事。”
“皇叔一生都在守着规矩,自然怕孩子们越界。你也别太忧心,穆遐璟虽寡言,却是个能扛事的。”
“聚散不由人……”封蘅的声音轻而怅然,想起纯陀入宫伴她时的伶俐与偶尔流露的愁绪,想起她与拓跋澄复杂难言的情愫,只觉得命运翻覆,徒留伤感。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他轻轻将她揽在身侧,“佛经上说生死即涅槃,世人总怕死是终点,却忘了生时的牵挂、遗憾,到了死时若放不下,反成了缚着自己的结。又有应作如是观的话,把当下的日子过妥帖,便是对生死最好的应答了。”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臂,“就像此刻你在身边,便比千句佛偈更让朕安心。”
这是安慰昭仪的话,他心里想的却是,倘若真到了那一日,会不会攥着放不下的人和事,不肯闭眼。
他的昭仪这样脆弱,若他先走一步,她又该如何自处?若他比她活得更久,他又如何接受没有她的日子。这念头一闪而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被他迅速压下。
他想起文帝的《终制》。
魂而有灵,无不之也,一涧之间,不足为远。
他做不到。
传闻这位多愁善感的帝王对生死看得极淡,并不在意和自己的皇后是否合葬,即便他们有永始情誓这样浪漫的传闻。
可他在意。
他是虔诚的佛徒,深研经义,信奉前世今生,信奉因缘与轮回,信奉无常与空性。照理说,他更应看破这副皮囊,放下对形迹的执着。
可在这件事上,他要的不是魂灵间虚无的相望,他无法想象冰冷的墓穴中只有自己一人,无法接受在无尽的轮回中可能与她失散。
他需要一种确凿的、近乎永恒的联结,是实实在在的同穴,是百年后黄土之下,也能贴着她的温度,是一种即便肉身腐朽,山河变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的证明。
这种强烈的近乎固执的占有欲和恐惧,与他平日所展现的帝王威仪和佛学修养截然相反,却又如此真实地灼烧着他的内心。
殿内静默无声,只有熏香细细地缠绕。他垂眸,看着怀中人纤细的脖颈,脆弱感再次攫住了他。
“阿蘅,百年之后,无论是谁先死……”他的喉咙滚动,语气也变得酸涩,“你愿不愿意……同朕合葬?”
话音落下,他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她的回应。
“陛下怎么说这些……”
“你愿不愿意?”他有些急切地追问,甚至带了予取予求的意味。
“陛下方才不是说了,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眸,避开他灼热的视线。关于放下执念、生死涅槃的道理,此刻被她用来抵挡他过于炽热的索取。
“你只说,愿不愿意?”
她的躲闪与沉默像冷水,反而激起了他更深的偏执。他要一个明确的答案,要一句肯定的话,仿佛这样才能把她牢牢抓住,语气都带了近乎卑微的急切,与他此刻的专横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陛下信轮回,却偏要执着这具肉身同穴……何必呢。”
“阿蘅,你就说一句,愿不愿意?”
“陛下想怎么样,是臣妾的本分,没什么愿不愿意的。”她故意说些疏远的话,想把那份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她厌恶这样的对话。
拓跋弘却听不得这种本分的托词,“朕要的不是本分!”
他盯着她垂落的眼睫,声音放得又轻又涩,近乎哀求:“别用规矩搪塞,你就说一句,是真心愿意,还是……只是顺着朕?”
“陛下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绝。”
“阿蘅,就一句,哪怕说不愿意,朕也认。”他的声音颤抖了,眼睛也红了。
他把她逼到了悬崖边,也把自己逼到了绝境。
“我不知道……”她说不出来愿意的话,也说不出来不愿意。
她仍旧爱他,此刻在他怀中,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心跳,她是愿意的。
这是融合了依恋、习惯、彼此取暖的温情、无法割舍的羁绊,还有恨意被时间磨蚀后留下的痕印。
她说不出口死则同穴的承诺。
这含糊的答案,像一把钝刀,割在拓跋弘的心上,他窥见了她源自过往深不见底的无数伤痛。
沉默再次降临,充满了未竟之言、深刻理解与无边伤痛的沉重静默。
半晌,拓跋弘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极轻,带着一种疲惫而涩然的妥协与决断。
“算了……”他哑声道,“就算你不愿意,阿蘅……”
“朕也会提前写下诏书……”
“就算是你的本分也好……”
“朕总是要和你在一起的。”
封蘅猛地抬眼,没等他把话说完,突然伸手攥住他的衣襟,踮脚吻了上去,唇瓣撞得有些重,带着点报复般的狠劲,像是要咬碎他的专横,可齿间却又放轻了力道,把没说出口的话,全揉进这个又急又涩的吻里。
上皇落泪了。
眼泪滴到她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