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延兴二年春日的御驾亲征开始,上皇的出世淡泊变得飘渺,第二年两次北伐,他不仅亲征,更在战隙拜谒宗庙,于香火硝烟交织中,告慰先祖武功。
冬季还未真正来临,南征的诏令已如雪片般飞出平城。征兵、扩军……一道道政令雷厉风行,从他手中流出,毫无避世修禅的犹豫。
可是私底下,封蘅却愈发察觉他对礼佛的虔诚,每当他凝视佛像时,她总觉得他眼底的香火像是燃着两簇矛盾的火。
一簇炽烈如熔金,分明是未熄的战意与野心。那火光里,映照着北疆卷起的尘土、南地潮湿的风云、地图上不断扩张的疆界,以及……对至高权柄难以割舍的滚烫的执念。
另一簇却沉静如古井寒潭,试图汲取佛像表面的澄澈金光,用以盛放某种难以言说的、深入骨髓的倦怠。
这两簇火在他眼底交织、撕扯、彼此吞噬,却又奇异地共存。使他虔诚礼佛的姿态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征伐之气,而在他决策千里之时,又总有一丝难以捉摸的抽离与倦怠。
秋日里上皇突然说,“在西山修个新寺怎么样?”
他半躺在床榻上,在她耳边轻声询问,“寺名就叫……鹿野浮图。让那些真正能持戒的僧人住。”
鹿野……
那是世尊初□□之地,佛陀在菩提伽耶顿悟后,以大慈悲之心向西行三百里,布生死轮回、善恶因果、修行超脱之道。
那是佛法僧三宝具足之地,止恶行善、离苦得乐,是觉悟与解脱的起点。
他将这样一个名字,给予一座修建在皇家苑囿、毗邻他权柄中心的寺庙。
她一时没有作答,只觉耳畔他呼吸温热。
拓跋弘见她沉默,侧过身支着头看她,漫不经心地卷着她一缕散落的发丝。
“怎么?觉得这名号……太大,太虚?”他的语气懒洋洋的。
她转过身来对着他,“陛下要用多少银钱?”
拓跋弘缠绕她发丝的指尖顿住,“就用这西山之木,不斫不削,以原木为椽,殿基……就像崇光宫这样,也不必砌石,垒土为阶即可。”
原木土阶,这绝非皇家气派,倒似山野苦行僧的茅棚。
“陛下是欲效仿佛陀苦行,以证菩提?”
“朕只是想留些真正修行的人。”
“既然不为苦行证悟,为何要搬到崇光宫?”
“金漆彩绘、琉璃宝顶,太吵眼睛。崇光宫粗陋,可至少安静。像你最喜欢的曹子桓说的,动见瞻观,何时易乎?处处都要度量,太累了。”
“陛下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曹子桓吗?”
“为何?你还从没有说过。”
“因为我发现在最接近自己的时候,最接近他。”封蘅抬眼看着他,就如他要建造这样一座佛寺,拓跋弘大概也觉得,唯有如此粗糙、近乎**的坦诚,才能更接近心中那片无法平息的风暴中心,才能盛放无处安放矛盾重重的灵魂。
“最接近自己的时候……”他低声重复着,“外头人说朕好佛,又说朕嗜战,说朕矛盾,说朕反复。朕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封蘅抱住他,“既要叫‘鹿野’,又要立在西山的土上,既沾着佛的清净,也离不了这皇城的烟火,弘哥哥的样子,原就是这烟火与清净缠在一起的模样。拆不开……也不必拆开。”
拓跋弘胸腔起伏,被这句话轻易触动,却又被他强行压下。
“阿蘅……”
“陛下想营建新寺,那就定了吧。”
“鹿野浮图。”拓跋弘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那就这么定了。”
萧瑟的秋日,风卷着满地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秋爽阁的朱红栏杆。拓跋略走到秋爽阁,远处草地上韩贵人正带着小皇子跳格子玩,同时韩贵人也注意到他。
许是他的目光太沉,四目相对时,韩贵人先是微怔,随即松开拓跋干的手,拍了拍裙摆上的枯叶,朝着他轻轻颔首示意。
拓跋干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拓跋略,好奇地歪了歪头,拉着她的衣角小声问:“那是谁呀?”
韩贵人摸了摸他的头,“是你的皇叔。”
她把孩子交给乳母王钟儿,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走到阁前石阶下。
“贵人。”拓跋略捏着片半枯的银杏叶,指腹轻轻摩挲着叶脉,见她来了,将银杏叶随手丢开,风一卷,叶子打着旋儿落在石阶上。
“贵人的救命之恩,我真是无以为报。”
提到怀朔,韩贵人的眼神暗了暗,“那不过是个偶然,王爷不必在意。”
他侧过脸看她,眼底有丝极淡的自嘲,“贵人觉得,是怀朔的风沙磨人,还是平城的日子磨人?”
韩贵人望着他眼底那点藏不住的落拓,轻轻一叹,“磨人的从不是地方,是心里的事。”
“贵人已经释然了吗?”
“或许吧。”她笑了起来,“我是个母亲,有两个孩子,本就不该幻想一些不存在的东西。”
她千里奔赴,那时唯一的信念就是她要任性这一回,就算上皇怪罪也好,可真到了那种时候,看到他眼里的冷淡,她后悔了。
有的人可以做尽出格的事,可这世上还存在一种人,连任性的资格都没有。
“守着孩子……也好。”他低声道,目光落在远处那抹小小的身影上。
“王爷也该试试,把心里的事往轻了放放。”
拓跋略静静听着,半晌才说,“贵人觉得我是怎么样的人?”
“王爷……像一柄久收在鞘里的剑。”
拓跋略眉梢微动。
“出鞘时必是寒光凛冽,能断金玉,却也……易折。”
“王爷,剑总藏在鞘里,久了,或许自己都会忘了为何而锋利。又或者,某一日绷得太紧,真的会断。”
“五岁那年,我躲在屏风后,听见父皇和母后说我们兄弟,他们都看中上皇,说他有仁心有决断,是天生的君主,母后觉得长乐也很好,说长乐有野心有狠劲,有太武帝的风范。”
“最后,他们说起我,只是一个顽皮可爱的孩子罢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缘何唐突地和韩贵人说这些事,或许是此时此刻,她安慰他的话,让他产生了一种隐秘的同盟感。
生为皇子,哪有真的没什么心思?他也曾偷偷在夜里翻遍兵书,在沙盘上推演过北疆的战事,想着有朝一日能像太武帝那样,勒马长城,让大魏百姓不再受边患之苦。
可那些藏在眼底的光,那些压在心底的宏愿,被一句“顽皮可爱”打散了,就像被风刮走的纸鸢,再也抓不住了。
他好不容易想主动做些什么事,招来了什么后果?让尔朱豆卢死于他最恨的人之手,连探查山路都险些丧命。
果然他是个多余的人。
他一直都在为自己的怯懦无能找借口,还不如倩露有价值。
“王爷……”
拓跋略猛地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竟把心底压了多年的话都说了出来,他慌忙别过脸,无意识地抠着阁栏上的木纹,像个泄了气又怕被人看穿的孩子。
“让贵人见笑了。”他扯了扯嘴角,声音却干得发紧,“这些陈年旧事,原不该拿出来叨扰。”
他不敢看韩贵人的眼睛,怕从那里看到怜悯。
远处乳母喊了声“小皇子”,拓跋略望着那抹蹦跳的鹅黄,忽然低声道:“方才的话……贵人忘了吧。我配不上什么宝剑的比方。”
说罢,他抬脚就要往阁内走,却又在转身时顿住,背影僵了僵,终究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