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仪是在宴会结束后的第三日遇见拓跋略。
现在他知道和仁寿宫作对是什么下场了,养母于夫人受太皇太后训斥,闭门禁足。倩露则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魏宫,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封蘅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没有半点愧疚,反而说,“她勾引本王的时候,应该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个下场。”
他的话语里没有半分怜悯,仿佛在评价一件物品的损毁与丢失,还是一件他看不上眼的低贱物品。
听到他如此直白冷酷的言辞,还是让她感到一阵不适,她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动摇或伪装。
但是没有。
凭什么?就因为他是皇族。
“王爷还真是无情无义。”她忍不住开口讥讽他,“听说尔朱豆卢也死在王爷手上?”
拓跋略闻言,非但没恼,反而扯出一抹冷笑,“一个不安分的宫女,一个意图勾结仁寿宫的边将,本就是死有余辜。昭仪倒是心善,还替这等货色惋惜?”
人命确有贵贱,倩露是蝼蚁,尔朱豆卢是叛徒,他们的消亡不过是清理门户,甚至不值得多费一分心神。
“王爷这般凉薄,还真是让我没想到。”
记忆中的三皇子是会偷偷把受伤的小雀藏在袖子里带回宫,笨手笨脚给它包扎的人。
“皇嫂知道为什么我经常射不到猎物吗?”拓跋略嗤笑一声,眼神陡然锐利起来,“那是因为箭在弦上时会突然想起别的事情,分神之时,白白让猎物逃脱了。”
“陛下可与臣弟不同,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拼尽全力也要得到,可我觉得这世上的东西都可有可无。”
那时候父皇问他为何那样郁郁寡欢呢?那根本不是郁郁寡欢,而是看到了树叶在无风时轻轻摆动,看到了花瓣是如何找准了时机,悄无声息地脱离枝头,这些寂静的美比猎物更让他着迷。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笑了起来,望向远处新枝青绿,“皇嫂对我如此苛刻,无非是觉得我对倩露太过残忍,我这般坦白让你难以接受,可她确实在我心中无足轻重,如此而已。”
重重叠叠、巍峨壮丽的宫殿穹顶上面雕刻着繁复的吉祥图案,在日光下闪烁着金碧辉煌的光芒,却投下深深的阴影。
岚风看着广川王的背影,“昭仪不告诉王爷了吗?”
封蘅轻轻摇了摇头,“也许陛下的话没错,这世上哪儿有毫无缘由的信任与牺牲呢,无非是心甘情愿或逼不得已罢了。”
仁寿宫内,檀香丝丝缕缕缠绕在殿宇高耸的梁柱之间。
封蘅正欲离开,太皇太后忍不住唤住她,“蘅儿。”
“母后。”她顿住脚步,转过身来。
“你当真……要选择弘儿,选择这个间接促成你父母蒙难之人?”
封蘅抬起头,迎上太皇太后审视的目光,眼中虽有波澜,却并无躲闪。
她深吸一口气,“是。”
太皇太后似是失望,又似是某种早已预料的了然。她站起身来,“即便将来有一日,你发现今日之选错得离谱,你也不会后悔?”
封蘅沉默了片刻,“也许会,也许不会,我不知道。”
“可现在,我会站在他身边。”
“蘅儿……女人若沉耽情爱,便是自甘低下,将身家性命系于男子一念之间,何等愚不可及,我还以为你总算明白了……”
她迎上太皇太后的目光,又何尝不知道此番言语不是为了拉拢,更不是为了利益,而是太皇太后对她最后的疼爱了。
“其实……我也很难界定此时对他究竟是何种情感。或许是这几年来,他已经用他的方式,固执地嵌入了我的生活,让我习惯了。”她顿了顿,“就像同样不希望母后受到任何伤害一样……”
太皇太后凝视她良久,最终,她缓缓靠回凤座,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月难长圆,人也如此。今日炽热如火,他日或许便冷若冰霜。但愿你来日……不会为今日的选择伤心后悔。”
封蘅深深一拜:“蘅儿谢母后教诲。”
她退出仁寿宫时,春日阳光正好,洒在朱红宫墙上,驱散了那从心底深处弥漫开的、对未知命运的凛然之感。
刚回到昭宁宫,便见拓跋弘随意地倚在那株最大的海棠树下,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漫不经心地捻着那串深色的沉香木佛珠。
见到她回来,他冲她招手,封蘅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阳光透过花叶间隙,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也落在他捻着佛珠的修长手指上。
拓跋弘圈住她的腰,“母后……可为难你了?”
封蘅摇了摇头,“没有……母后她……她大概不会为难我。”
“那说了什么,这么久才回来。”
“说了些身为长辈该说的话。”
“母后的话,听听便罢。”他指尖的热度却渐渐透过皮肤传来,未等开口,他已伸手,掠过她鬓角,拈下一片细碎的海棠花瓣。
“陛下今日倒有闲心赏玩珠子了?”她不想再提起太皇太后。
拓跋弘将手上的佛珠褪下来给她,深色木珠泛着温润光泽,每一颗都刻着细密的梵文。
“可知这上面刻的是什么?”
封蘅凝神细看,摇头。
“见见之时,见非是见。”他声音低沉,目光却灼灼,“朕这几日常思此句。所见非真见,所能言说者,皆非第一义。”
封蘅心下一动,“陛下是想说,此刻所见所感,俱是虚妄?”
他笑了,话里带着一种悖逆般的炽热,“那为何朕见你,心中便会泛起非虚妄的波动?”
“又开始胡言乱语。”封蘅被他困在树影与他的气息之间,她望向四周的奴婢,压低了声音,不想大庭广众和他打情骂俏。
“佛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朕却偏偏生出了住心。你说,这算悟还是算迷?”
“陛下这是着了相。既然心有所住,又何须以佛理粉饰?”她急于结束这话,从拓跋弘怀里挣脱出来,受了他的挑逗,她一言不发地向寝宫里走去。
拓跋弘追了进来,不依不饶,“昭仪得告诉朕,如何才能心无所住?”
封蘅呼吸微滞,屋子里没了人,她不肯示弱了,坐在榻上抬眼直视他:“陛下若真能忘,又何必问?既是问出口,便是住心了。”
他闻言,指间的佛珠停止转动,被他缓缓收起来。
“说得对。”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眸,抓住她的手,“是朕着相了。”
“陛下到底是求心安,还是求悟道?”
拓跋弘眼神一凝。
“若求心安,何必追问住与不住?若求悟道……”她微微用力,抬起手来,“首先,得先松开手。”
“怎么了?不喜欢朕了,不想朕碰你?”
“疼。”
拓跋弘闻言,手上的力道立刻松了,仍虚握着她的手腕,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那圈微红的皮肤,“疼怎么不早说?”
“我这不是说了?”
“净会打岔,朕方才同你说的……”
封蘅抽回手,轻轻揉着手腕,抬眼睨他,“陛下方才同我说的,是真心要探讨佛法机锋,还是……”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波流转,“还是想寻个由头,故意**?”
拓跋弘被她一语道破,面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在,却立刻板起脸,强自镇定:“胡说!朕岂是那般……”
他顿了顿,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最终只冷哼一声,“无聊之人。”
封蘅追着他的目光,“既然不轻浮,那陛下倒是说说,方才那句见非是见,下一句是什么?又出自哪一卷哪一品?”
拓跋弘被她问得一噎。
他哪里记得那般细致,何况就算不记得,又怎么能印证了她的话,不过拿住心思,顿时语塞,耳根竟不易察觉地泛红了,甚至有些后悔平白招她。
封蘅见他这般情状,笑意更深了。
他眼神闪烁,强撑着帝王的架子,低声道:“就你心眼多。”
“难道不对吗?”她不依不饶。
拓跋弘喉结滚动了一下,别开视线,嘴硬道:“不对!”
忽然,她侧过身来,拓跋弘还未反应过来,便觉眼前光影一暗,带着她身上特有清香的柔软触感,极轻、极快地落在了他的唇上。
“陛下既然着了相,可悟不了了。”她眼中闪烁着灵动又大胆的光芒。
“这可是你招的!”
拓跋弘猛地伸手,将她拉到怀中,低头便狠狠吻了下去。
见见之时,见非是见……
良久,他才略略退开些许,两人呼吸皆是不稳。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鼻尖相蹭,灼热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牙尖嘴利……”他低喘着,指腹重重擦过她微微红肿的下唇,眼底暗潮汹涌,“朕看你是……愈发会气人了。”
封蘅迎着他危险的目光,声音微促:“分明是陛下…先拿着佛理……”
不等她说完,他便再次吻住她,带上了几分磨人的缠绵厮磨。
谁还管那见与不见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