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暄妍。
庭院内海棠树下铺开了锦席,风拂过,落英缤纷,点缀在器皿与佳肴之间。
满院春色下,穿梭忙碌的宫人像织锦的梭子。
昭宁宫里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上皇怜惜昭仪,命络迦亲自出宫请了封萱夫妇,又请了纯陀和穆遐璟,连叱罗月也来了。若非西河被禁足,场面上就更热闹了。
太皇太后携拓跋宏驾临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和乐融融的景象。
她目光掠过满座宾客,在封萱夫妇身上略有停留,最终落在封蘅身上,随即化为惯常的温和笑意,接受了众人的叩拜。
拓跋弘与太皇太后依旧态度冷淡,饶是如此,他也卸下了几分威重,倚靠着看皇子公主嬉笑玩闹。
封蘅周旋于众人之间,安排酒食,引动话题,拓跋弘看着她言笑晏晏,连太皇太后都多饮了两杯甜酿。
“昭仪得多饮两杯!”
“昭仪既喝了女使的酒,就没有理由再拒绝奴婢们!”
不知何时,一众宫人竟也凑了趣,捧着小巧的酒盏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
封蘅被围在中间,捏着杯沿笑,眼角余光瞥见拓跋弘正望着这边,眸底竟藏着几分浅淡的纵容,便也不再推拒,接过酒杯来一饮而尽,惹得宫人们也纷纷陪了一杯。
拓跋弘对络迦低声吩咐了几句,还是封萱比他更怕她喝多了,连忙走过去说,“她最是个贪杯的,你们还劝她,一会儿喝多了撒了酒疯,谁还能管得了她呢!”
封蘅便没再伸手去接新斟满的酒盏,只笑着对众人道:“好了好了,再喝下去,怕真是要出丑了。”
众人就又都笑了起来。
明霜给拓跋弘换了茶,他低声问她,“方才你也闹她了?”
“奴婢……”明霜有些慌张,正欲请罪。
拓跋弘淡淡说,“你去陪着她,她身子弱,酒也喝够了,烤肉不好消化,也让她少用些,免得夜里难受。”
明霜领命去了,不着痕迹地接过宫人手中的酒壶,柔声劝着些瓜果点心,又细心地将烤得油亮的肉食挪远了些,换上了更易消化的清炖羹汤。
拓跋弘的目光与封萱相撞,封萱端起酒杯来遥祝。此时此刻,他和她最在乎的人就在海棠树下,沐浴在春光里,脸颊微红,娇憨妩媚,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与欢愉。
这便足够了。
这就是他的昭仪期望永远存续的时刻。
他收回目光,端起明霜新换的茶,浅浅呷了一口。茶水温热,熨帖着肺腑,孩子们仍在不知疲倦地追逐嬉戏。
一种罕见的、近乎平凡的温馨感笼罩着他,但他始终不愿意多看太皇太后一眼。
“儿臣恭祝父皇得胜归来。”拓跋宏捧着一只小巧的玉杯走过来。
这一声,让周遭的喧闹似乎都安静了片刻。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显或隐晦,都投向了这对天家父子。
拓跋弘微微一怔,拓跋宏站得笔直,小脸绷着,努力做出沉稳的模样。
他没有立刻去接那杯酒,而是伸出手,轻轻抚了抚拓跋宏的头顶。
这个动作对他而言有些生疏。
对拓跋宏又何尝不是。
“好。”他应了一声,接过那杯几乎只能润喉的果酿,一饮而尽,“有心了。”
拓跋宏紧绷的小脸瞬间如同春冰解冻,绽放出一个无比明亮又难掩腼腆的笑容,眼睛里像是落满了星光。
他努力压下雀跃,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这才脚步轻快地退回到太皇太后身边。
太皇太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依旧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意,她轻轻揽过孙儿的肩膀,指尖拂过他的衣领。
她低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笑道,“宏儿做得好,你父皇心里是记着你的。”
这细微的亲昵,落在旁人眼里是祖孙和睦,落在拓跋弘眼中却格外刺眼。
他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昭仪不知何时回到了他身侧,捻起一颗蜜渍樱桃,递到他唇边,“陛下尝尝这个,甜的。”
拓跋弘抬眸,张口含住樱桃,清甜的滋味漫开,压下了酒的涩,他握住她放在膝头的手。
封萱将这看在眼里,转头对身旁的崔琬说,“今日见妹妹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崔琬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点头应道:“陛下待她,终究是不同的。”
待众人散去,喧嚣落定,庭院内只余下宫人收拾残席的细微声响。
拓跋弘走到封蘅身边,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指。
“累了?”
封蘅摇摇头,借着蓝色的天幕看他,“陛下高兴吗?”
他嗯了一声,两人并肩站在廊下,看着宫人将最后一盏琉璃灯点亮。暮色四合,海棠花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中变得朦胧。
又过了几日,上皇在永安殿设宴,大宴群臣,庆贺战事大捷。
上皇又一次向他的臣民展示了他的文治武功与对边地六镇的强大控制。
宴会规模宏大,远非前些日子在昭宁宫的家宴可比。钟鼓齐鸣,觥筹交错,拓跋弘高坐御座之上,身着十二章纹衮服,恢复了往日帝王的威严与冷峻,接受着文武百官的朝拜与恭贺。
太皇太后与拓跋宏亦盛装出席。
封蘅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济济一堂的臣工,勋贵宗室、文武重臣皆在列。
她无意间与韩贵人对视。
韩贵人的座位就在她对面,垂首端坐着,双手规整地交叠于膝上,仿佛一尊精心雕琢却毫无生气的玉像。
殿中华光流转,舞姬彩袖翻飞,臣工笑语喧阗,她只是这样静默地坐着。
似是感应到封蘅长久的注视,韩贵人缓缓抬起眼。
这一次,封蘅看得更为清晰。
韩贵人的眼神平静无波,不再是过去那种骄傲、炽热的情绪,而是了悟般的倦意。她看向封蘅,只是微微颔首,甚随即自然地转开了目光。
封蘅心中那点异样感骤然放大。
她几乎可以肯定,在怀朔边地,一定发生了什么。
殿内管弦呕哑,觥筹交错,颂圣之声不绝于耳。韩贵人在这极致的喧闹中静默了片刻,终于微微侧身,对身旁的宫人低语了一句什么。那宫人点头,她便缓缓起身,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封蘅的目光一直若有似无地追随着她,见韩贵人离席,她略一沉吟,也端起酒杯,假意抿了一口,随即对身旁的岚风低声道:“我出去透透气。”
出了喧闹的大殿,初春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殿内浓郁的熏香和酒气。
封蘅沿着廊庑缓步而行,果然在僻静的回廊转角看到了凭栏而立的韩贵人。她并未走远,只是独自望着远处宫墙的轮廓和稀疏的星子,单薄的背影融在夜色里。
封蘅脚步放轻,走了过去。
“韩姐姐……”
韩贵人缓缓回过头来,见她来了,眼中并无太多惊讶。
封蘅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望着漆黑的夜空,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姐姐何以如此闷闷不乐?”
“是不是在怀朔……”
“昭仪是想责怪我擅自出京吗?”
“怎么会……”封蘅连忙否认,“这件事终究是我处理得草率,还让你去犯险,若因此让陛下对你有了芥蒂,或是……训斥了你,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韩贵人闻言,终于转过头,正眼看向封蘅,她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像是一个未能成形的苦笑,又像是一种说不清的嘲弄。
“我会向陛下解释,都是我思虑不周,才……”
“你多虑了。”韩贵人缓缓说,“我还要感谢你,若非此行,我或许至今仍活在自欺欺人的幻梦之中。”
“为何这样说?”
“看清了陛下就是陛下。”她的声音飘忽而冷静,“看清了妾,就只是妾,本就无关爱慕,从来没有得到过又怎么谈得失?”
“我……”封蘅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显得虚伪,道歉更是苍白。
“你知道我为什么哀求淳于焯带我去怀朔吗?我就是存了就近照料陛下的心思,我以为我和你的差距只有这么多,你能做到的,不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
她拼尽全力,甚至不惜违逆宫规,冒着箭矢刀兵赶到他身边。以为……至少能换来他一丝动容。
一路上,她幻想了无数种他们相见的场面,那时候拓跋弘会多么诧异啊,他会紧紧抱住她吧,如果可能,她还会与他并肩作战,这会是独属于他和她的记忆。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做到了又有什么用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她抬了抬眼,把眼里的泪水憋了回去,那么卑微荒唐的自己,她自己都看不上。
“姐姐……”
“昭仪无需如此。殿内宴席未散,不敢久离,先行告退了。”
韩贵人离去的身影消失在廊柱的阴影里,决绝而寂寥,封蘅独自站在原地,夜风吹来,她心中五味杂陈。
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封蘅蓦然回首,高椒房从另一侧廊柱后的阴影里走出来。
“她真的放下了吗?”
“她……”封蘅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干涩,不知该说什么。
“无爱亦无怖,希望她往后能轻松些。只是……”高椒房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只是……看着她如今这样,倒比从前那般不管不顾地扑火,更让人瞧着……心酸。”
从炽热到冰冷,从鲜活到死寂。
远处的丝竹宴乐之声飘飘渺渺传来。
夜风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