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琴之人回头,见他来了,慌忙站起身来,鼻子酸了,连眼睛也迷糊了。
“阿蘅,抱抱朕。”他走向她。
她几乎是跌入他怀中,抬头捧着他的脸喃喃低语,“怎么会,也没有人告诉我大军回城,你是不是平安无事?我不是在做梦吧!”
岚风抹着眼泪,轻手轻脚地将殿门合拢,“不是做梦,是陛下真回来了……”
“不哭,朕没事。”他的声音也哽咽了,低声哄着,“朕不是答应了你,要好好回来么?”
她埋在他肩头,眼泪砸在他玄色衣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反复攥着他的衣摆摇头,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知道,朕每天都在想你。”
积压了日夜啃噬着他的后怕与委屈,被一种酸胀的情绪填满,他收紧了手臂,将她完全圈禁在自己的气息里,“以后再不会这样担惊受怕了。”
封蘅拉着他坐下来,拓跋弘注视着她,“你可知你这次有多冒险?”
她突然想起来韩贵人,有些急切地问,“韩姐姐可还好?听闻她跟着淳于焯去寻陛下,她……”
“放心,她平安无事。”他敷衍地说,有些不喜她提起韩贵人,“给你令牌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淳于焯护住你们母子,你却让他带着禁军精锐远赴边地,若平城有变,你将自己置于何地?”
“陛下遇险,臣妾岂能坐视不理?”
拓跋弘苦笑,“拓跋略说你是朕的软肋,连他都看得出来,朕如今也是你的软肋了。”
“淳于焯去是最快能救驾的选择。至于母后……我手握部分禁军兵权,恐怕让她觉得我是个需要时时防备的威胁,不如像现在这样,无依无靠,手无寸铁,反而更能让她放心。”
拓跋弘一怔,心中百感交集,“即便如此,也太过行险!母后她……”
他欲言又止,那位权倾朝野、心思深沉的母亲,纵使她要杀他,即便母子之情已经断绝如此,他还是难以轻易说出口她要他的性命。
封蘅知道他想说什么,她突然说,“你的命是欠我的,只能我杀你,否则,你不许死。”
“阿蘅……”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释然,也带着酸楚。
“好,这条命是你的,除了你,谁也要不去,朕自己也绝不会轻易舍了。”
“所以,为了能让我亲手来取,陛下也必须长命百岁地活着。”
“海棠花开了。”他轻轻说,“一进来,就看见满院海棠花。”
方才那些生死相托的惊心动魄,似乎都被窗外那片柔美的花海悄然抚平。
她笑,“这次就算你没食言。”
门被轻轻叩了两声,岚风有些紧张的声音传进来,“陛下,太皇太后携小陛下驾临,听闻陛下归来,特来探望。”
拓跋弘揽着封蘅的手臂几不可查地一僵,眉宇瞬间被阴霾填满,那是对太皇太后的本能抵触。
“她这消息倒是快!”
封蘅抓住他的手,“母后是在关心陛下。”
他微微点头,随后敛去厌烦。
太皇太后牵着拓跋宏进来时,脸上带着真切的笑容,目光首先落在拓跋弘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松了口气般道:“陛下可算是平安回来了。”
拓跋宏向上皇和昭仪问安。
数日不见,小陛下似乎又长高了些。
上皇语气听不出波澜:“劳母后挂心,儿臣无碍。”
太皇太后眼底的笑意淡了淡,“回来就好,听闻略儿和韩贵人也去怀朔了?略儿也就罢了,韩贵人算怎么回事?”
封蘅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听着拓跋弘道:“是朕有传召,她奉召而去。”
“是吗?陛下未循常例带大军同回平城,一回来就到昭宁宫,我还以为,陛下朝思暮想的是蘅儿这孩子呢,看来,韩贵人也颇得陛下宠爱。”
“雨露均沾,母后的教诲,朕怎么敢忘了呢?”
二人愈发有剑拔弩张之势,拓跋弘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讥诮,“母后对儿臣的后宫倒是关切得紧,连一个贵人去了何处,都要劳母后亲自过问。”
拓跋宏被上皇突如其来的怒气惊了一惊,他抬头,看了看盛怒的父皇,又看了看面色沉静却目光微冷的祖母。
封蘅正要说话,几乎是同时,拓跋宏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窗外海棠如云蒸霞蔚,春光顷刻泻入,柔和了每一处坚硬的轮廓,“父皇,祖母,你们看,昭仪娘娘宫里的海棠花开得真好。”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窗外那片恣意的春色,封蘅微微松了口气,感激小陛下此刻的镇定与急智。
太皇太后的目光柔和了些许,她自然看出这是孩子在打圆场,这份远超年龄的沉稳与得体,让她心中的不悦稍减。
“这海棠,倒是年胜一年了。”
拓跋弘胸中翻涌的怒气微微一滞,低头接过封蘅递到手边的茶,终究没有再继续发作。
“陛下凯旋,正值春光最好时。明日蘅儿在昭宁宫设宴如何?趁着大军未归的空档,春光明媚,赏花饮酒,也算不负这满院春色和陛下的赫赫武功了。”封蘅提议,“还请母后和小陛下一定赏光!”
拓跋宏眼睛微微一亮,抬头望向祖母,眼神里带着询问与期待。
太皇太后脸上的冷意消散,“你呀,最会张罗这些。”
拓跋弘胸中的怒气在这一片其乐融融的提议中,也只得慢慢压下。
“昭仪有心了。便依你所言。”
“那蘅儿这就着手准备,定让母后和两位陛下尽兴。”
待太皇太后和小陛下离去,殿内重新安静下来。拓跋弘沉默地站在原地,望着窗外那片绚烂的海棠。
“禧儿呢?”
她轻轻抓住他的手,“在绯烟宫和嗣音玩闹呢。”
“传他们过来。”
“禧儿这孩子太闹腾了,陛下一路颠簸,先好生休息,明日一早我就让他们来。”
他反手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
窗外的海棠花随风轻晃,花影在二人身上流转。
他的吻渐渐加深,带着久别重逢的急切,却又在触及她唇瓣时,温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她微微踮起脚尖,将脸颊更贴合地偎入他宽大的掌心,这个吻变得愈发缠绵。
“你还没说你也想朕了……”
她心尖被这话软得一塌糊涂。
“陛下说我想没想?”
“不知道,要听你亲口说。”他把她抱起来,脚步轻缓地往内殿走,她环着他的脖颈,脸颊贴在他温热的颈间。
“放我下来……”
他将她放在榻上,俯身压了下来,目光灼灼地望她。她伸手去推他的肩,却被他反手握住手腕,按在榻边。
“想没想?”他又问,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委屈似的撒娇。
她被牢牢固定在方寸之间,注视着他的脸颊,“陛下还是那么好看,和梦里一样好看!”
“梦里?”他低哑地重复,俯身更近,“都梦到什么了?”
封蘅被他这样近距离地逼问,脸颊烧得厉害,她抿了抿唇,“没什么……”
“没什么?”他咬了咬她的耳垂,不依不饶,“是梦到没按时回来,还是梦到……是不是梦到像现在这样抱着你?”
“别胡说!”
“那快说,怎么想着梦着的?”
她被他问得没法,只好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软得像化了的糖果,“嗯……梦到你回来了,也是这样抱着我,说再也不离开了。”
他也梦到了她。
严格来说,那不算是个梦,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也是春天,宫苑里百花争艳。尚且年少的他,带着几分属于储君的矜骄与不经意流露的刻薄,问身边那个脑子奇奇怪怪的小姑娘,“这些花里,你最喜欢什么花?”
“牡丹富贵,蔷薇妖娆,兰花清幽……”
“你都喜欢?”
她摇了摇头,正要解释,谁想他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知道了,你想说你并不偏爱某一种,是不是还想说,你能欣赏每朵花的独特之处?”
这答案未免太过圆滑无趣,带着一种刻意讨好的周到。
封蘅全然没听出他话里的那点讥诮,反而认真地纠正,“我喜欢海棠,垂丝海棠。”
“既不如牡丹衬身份,又不如蔷薇惹眼,开得怯生生的,花瓣一吹就掉,有什么好喜欢的。”
“因为好看。”她认真地说。
拓跋弘更觉得她难以理解,“我是问你喜欢什么花,海棠是树吧。”
“可它开花。”
“可这是树,没人会在别人问喜欢什么花时回答树上长得花吧,比如梨花杏花桃花。”
“又不是人人都喜欢园圃花……”封蘅小声反驳,她不懂为什么喜欢一样东西,还需要符合别人的常理。
他后来突然发现,他的昭仪就像开在春光里,热烈又干净的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