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兵赶过来之时,伏兵匆匆四散离开。
山道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拓跋略拄着剑喘着粗气,看向同样狼狈不堪的韩贵人。
她正抬手用袖子擦拭脸颊,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两人面面相觑。
“你……”拓跋略刚想开口,却见韩贵人脸色惨白,身子晃了一下。
“王爷!贵人!”淳于焯疾奔而至,见拓跋略甲胄上大片刺目的血迹,连忙问,“王爷伤在了哪里?”
“不是本王的血。”拓跋略尴尬地说,“贵人是否受伤?”
韩贵人缓缓摇头,拓跋略这才松了口气,“方才,多谢贵人救命之恩。”
“贵人怎么在这地方?”
“我……出来随便走走……”韩贵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心思没在与他的对话上。
他话音未落,又一队人马疾驰而至,蹄声如雷,带着凛冽的杀气。为首之人玄甲黑氅,面色阴沉如水,正是闻讯亲自赶来的拓跋弘。
他勒住马,眉头瞬间拧紧,周身气压低得骇人。
“陛下。”众人纷纷行礼。
“拓跋略!朕让你探路,你就是这般探的?损兵折将,险些把自己也折进去!”
他的目光倏地转向韩贵人,怒火更炽,“还有你!不在营中好生歇着,谁准你私自离营?还跑到这凶险之地!你是嫌命太长,还是觉得朕的话是儿戏?”
韩贵人被他斥责得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想松开手中的刀弓,她读懂了拓跋弘眼中的厌烦,这绝非她的本意。
他果然……十分不喜欢这样的她。
“皇兄息怒!”不等韩贵人开口,拓跋略上前一步,“此事皆因臣弟探察不利,若非贵人及时出现,舍命相助,臣弟恐怕已经命丧黄泉,还请皇兄明鉴!”
韩贵人眼中瞬间盈满了水光,却又死死忍住。
“淳于焯,送他们回怀朔!”
“皇兄,这些人对地形如此熟悉,每一条小路,每一处可设伏的隘口,他们都了如指掌,且伏兵撤退时阵型不乱,分明是训练有素的边军作风,根本就不可能是莽撞无章法的柔然人。臣弟怀疑,这是怀朔内部的人。”
“朕已经知道了。”
拓跋略停顿片刻,“一定是尔朱隆武。”
“指控一方镇将,需要的是铁证,不是凭空猜测。”
“方才伏兵用的箭,箭杆是大青山深处的硬桦木,皇兄知道,我虽然被养在于夫人宫里,可我生母却姓曹纥,幼年时我随父皇来过怀朔,那时候他们特意呈上这种箭矢,还有那些人撤退时往西南走,大青山方向正是尔朱家私兵屯驻的山谷,这还不足以说明吗?”
何况平城人尽皆知,怀朔的尔朱氏虽是凭借战功新兴的豪强,但在一向傲慢的鲜卑宗室眼中,始终低人一等。
“不是他。”上皇斩钉截铁地说。
“为何?”
“他不敢。”
“皇兄就如此笃定?”
“你既说到了箭杆,朕已经猜到是谁了。”拓跋弘睥睨他,“回营吧,你也算来对了,验证是谁这件事朕就交给你,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谁?总不能是曹纥家的人吧。”
“尔朱豆卢。”
拓跋略瞬间脸色白了。
“这绝无可能……我了解他,他怎么可能和冯家……”
拓跋略生母早亡,养在于夫人宫里,于夫人是西域于阗国主之女,先皇恐他孤单,命曹纥氏送伴读,谁知当时柔然偷袭,曹纥氏几乎满门丧命敌手,只留老人幼女,尔朱氏在怀朔势力愈大,便送了尔朱豆卢来。
这就是他们的渊源。
“尔朱隆武压他一头多年,他若想借冯家的手翻身,没什么不可能。”
“陛下不也是猜测吗?”
那年殿宇火光冲天,是尔朱豆卢把他从寝宫背出来,用自己的胳膊替他挡过落下来的木梁。
“你作何选择?”
拓跋略猛地回神,他深吸一口气,“臣弟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若真是他,臣弟……绝无半分徇私。”
拓跋弘没理会他的起誓,勒转马头,他的目光掠过众人时,极快地扫了韩贵人一眼,她裙角沾的泥污混着暗红,他喉结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只道:“回去吧。”
上皇的队伍率先往营地方向去,淳于焯扶着韩贵人准备跟上,却见拓跋略快步走过来,压低声音道:“贵人莫怪陛下,战况焦灼又有内鬼,皇兄才会说重话……”
韩贵人沉默地接过缰绳,那片因搏杀而沸腾的热血,一点点冷下去。
拓跋略领命而去,心中却如压着千钧巨石,直到来到大青山暗中探查兵力调动痕迹,才发觉上皇为何如此笃定,大青山如今是尔朱豆卢的私兵营寨。
他直接去找尔朱豆卢。
对方在营寨门口亲自迎他,见了他便笑着上前,语气熟稔得仿佛还是当年在平城的模样,“早知殿下来,我该去盛乐相候!”
拓跋略看着他眼底坦荡的笑意,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刚从上皇处过来,顺路看看你的布防。前几日遇了伏,各处倘若不稳妥,恐怕再生变数。”
尔朱豆卢笑容不变,侧身引他进营地:“你还信不过我?这儿的兵都是跟着我多年的老部下。”他指着营中操练的士兵,满是自豪,“别说伏兵,就是一只野兔也溜进不进来。”
“倒是辛苦你了,前几日我遇了伏,幸好陛下及时赶到,那些人撤退往西南走了,你可知附近有什么动静?”
尔朱豆卢脚步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摇头:“那是片荒谷,除了些猎户,没什么人。殿下怀疑那边藏了人?”
“我只是觉得奇怪。”拓跋略敷衍了一句,转身往门口走,“既然你这儿都稳妥,我也就放心了。”
尔朱豆卢送他到营门口,看着他翻身上马的背影,忽然开口:“殿下,不管以后出什么事,殿下对臣都信任如初,对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了尔朱豆卢片刻,忽然沉声开口道:“你随我来。”
这不是兄弟间的邀约,而是上位者不容拒绝的指令。
尔朱豆卢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拓跋略朝着营寨外不远处的白桦林缓辔而行,尔朱豆卢徒步跟在马侧,气氛一时凝滞,只听得马蹄踏在草石上的嘚嘚声和风吹过林梢的呜咽。
进入树林深处,光线变得斑驳。拓跋略终于勒停马匹,翻身下来。
“这箭……”拓跋略的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眼熟吗?”
尔朱豆卢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笑道,“殿下说笑,这硬桦木箭怀朔军中常用,谁不识得呢……”
“可它只有大青山有!”
尔朱豆卢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了,他沉默地看着拓跋略,眼神一点点冷下来,先前那份故作的熟稔和坦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穿后的阴鸷和冷静。
树林里的风似乎也停了,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对峙的紧绷。
良久,尔朱豆卢忽然嗤笑一声,“到底……还是瞒不过你。”他不再否认,反而抬起头,直视拓跋略,“殿下想不想江山易主?如果殿下愿意,我愿意陪殿下打回平城!”
拓跋略失笑,“豆卢还是如此坦诚。”
“臣对殿下衷心,从未改变。”
“从小到大,你知道,我从来不幻想窥探神器。”
“殿下真就甘心吗?”
“你可知弑君谋反是什么罪过?就为了压倒尔朱隆武?”
尔朱豆卢反而笑了,“怀朔尔朱氏的荣耀,从来不是靠宗室赏的!殿下知道平城那些鲜卑贵族看我的眼神,比看草原上的野狗还不屑,我回了怀朔,尔朱隆武压我十年,他算什么东西,借着宗室嫡系欺我辱我,颐指气使!再大的军功,也换不来应有的地位和尊重!我凭什么要一辈子屈居人下?”
他上前一步,语气更加急切,“殿下,上皇真待你如手足也就罢了,他让你查我,不过是算准了你我有旧,既想揪出内鬼,又想看看你会不会徇私!我还记得小时候,殿下不也觉得他高高在上吗?”
“你有没有与冯家勾结?”
“冯家能给我想要的!他们答应事成之后,怀朔镇将之位便是我的!我再也不用看人脸色,再也不用屈居人下!这有什么错?如今冯家在平城造势,我在大青山握有重兵,你若点头,里应外合何势可挡?就算平城坚不可摧,咱们在边地自立为王,岂不快哉!”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枚兵符,递到拓跋略面前,“殿下,你我自小的交情,要么一起成事,要么……你现在就拿我回去领赏。”
多荒唐,要不是韩贵人出手相救,要不是上皇及时赶来,他恐怕早死在眼前人布置的伏击里了。
拓跋略抬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剑。
尔朱豆卢的眼神瞬间警惕起来,手也悄悄摸向了靴筒里的短刀。
可拓跋略没有拔剑,“尔朱豆卢,你知道我为何会来到这里吗?我在母后和兄长之间选择了兄长,因为我是拓跋氏的子孙。”
尔朱豆卢脸上的希冀熄灭了。
拓跋略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现在,跟我去见上皇。”
“见他?”尔朱豆卢猛地抽出短刀,刀尖指向拓跋略,“尔朱豆卢的命,从不由人拿捏!”话音未落,他突然吹了声尖锐的口哨,林外瞬间响起密集的脚步声,数十名身着黑衣的私兵从树后窜出,将拓跋略团团围住。
“你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