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川王是这天深夜赶到的。
彼时拓跋弘已决意尽快整兵回朝,营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旋即帐帘被掀开,带着一身寒气的拓跋略大步走了进来。他依旧是那身月白常服,此刻却沾染了夜露与尘土,发丝微乱,呼吸间带着急促。
拓跋弘闻声抬头,见他这三弟躬身行礼,“但见皇兄平安,臣弟也就放心了。”
“你怎么来了?母后可知晓?”
拓跋略扯了扯嘴角,“臣弟怕皇兄真成了这黑山道的孤魂野鬼,也怕平城改换了门庭,冯家要是太过得意,总归让我有些不舒服。”
“怎么,三弟什么时候与朕如此情谊深厚?”
“情谊深厚算不上,兄友弟恭还是堪堪称得。”
拓跋弘低声笑了,“不怕朕当你是来查探虚实的?”
“陛下不想听听昭仪近况如何?”
拓跋弘抬眼,笑意淡了些,却没接话,只静静看着拓跋略。
帐内烛火噼啪作响,映得兄弟二人身影摇曳。拓跋略迎着那目光,“臣弟离开平城时前,昭宁宫已如铁桶一般。不过母后就算看在故去姑母的面子上,留她性命也未可知。”
这话实在戏谑,拓跋弘角色愈发阴沉。
拓跋略也察觉出此刻上皇的沉郁,偏又故作玩笑,“陛下哪里都好,运筹帷幄,决断千里,与母后不相上下,只是如果太在意一个女人,甚至成了软肋,就不怕某一日母后拿她相威胁吗?”
拓跋弘冷漠地看着他,眼中的狂暴怒转化为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朕的事,不劳你费心。”
拓跋略那点玩世不恭终于收敛,但依旧站得笔直,并无惧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答案,又像是在审视他这位皇兄的底线。
“若只是为了说这些废话,现在就可以滚了。”
“臣弟失言,皇兄息怒。”拓跋略顿了顿,郑重道,“臣弟方才所言虽不中听,但确是眼下最实际的问题。皇兄若要破局,便不能让人捏住这显而易见的软肋。至少……不能显得它那么软。”
“你在教朕怎么做事?”
“昭仪一心替陛下筹后路,皇兄若只困在怕她受胁里,倒负了她这份心思。”
“朕与昭仪的事,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壁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将拓跋略完全笼罩。
“你的忠言,朕听到了。现在,收起你那点自作聪明的心思。”
拓跋略垂下眼帘,掩去其中翻涌的情绪,终是躬身行礼:“臣弟……遵命。”
“你退下吧。”
拓跋略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总是显得淡漠疏离的眼睛里,混合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不。”他缓缓摇头,声音清晰而坚定,“臣弟是来告诉皇兄,臣弟愿与皇兄一同回京。”
帐内的烛火猛地跳了一下,将拓跋弘骤然收紧的眉峰照得分明。
他冷笑一声,“闲云野鹤不好吗?何必趟这趟浑水?”
“臣弟还能走回头路吗?如今臣弟的性命也都系于陛下,还请陛下一定要赢。”
内奸的事情还没解决,拓跋弘很难对他有所信任,何况什么兄弟之情,不发生兄弟阋墙的事,已经算是至幸了。
“明日卯时拔营,你的人,归长史调度。”
“那臣弟……”
“你精于骑射吗?”
“不如陛下……总归……也不算太差……”
“明日你带五十轻骑,沿左侧山道探路,你去查探清楚,日出后回营复命。”
拓跋略一怔,随即挺直脊背:“臣弟领命。”
“还有,”拓跋弘看向他沾着尘土的衣袍,“去帐后换身甲胄,你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拓跋略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没再多言,只躬身退了出去。
夜风吹得帐帘微微晃动,将寒气卷进来些许,是楼晋犹豫道:“陛下,需不需派暗卫跟着广川王?”
“不必。”他的手指按在隘口,“且看他明日带回什么消息吧。”
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营外再次传来通报,武章王拓跋太洛与陆隽、刘昶求见。三人进帐后,神色凝重。武章王率先开口,“陛下,臣等奉命暗查军中异动,已有结果……是乙嗣将陛下的行军路线和粮草详情泄露了出去!这是从截获的信鸽上找到的字条……”
拓跋弘接过字条,展开来看,寥寥数语却字字扎眼,分明是向平城传递的消息,连淳于焯和韩贵人来了都写上了,却没有拓跋略,说明是在这之间的空隙所书。
武章王垂着眼,陆隽眉头紧锁:“乙嗣原是陛下心腹,没想到……”
“心腹?”拓跋弘冷笑,“可知道他现在是谁的心腹了?”
三人都不敢言语,可是不言自明。
这一刻,最后一丝对母子亲情的幻想彻底破灭。
“将乙嗣拿下,枭首示众。”
刘昶上前一步,“陛下,此刻杀他,恐怕不是明智之举。此次伏击的人还没抓着,但肯定和怀朔有关,依臣的看法,还是不要打草惊蛇,引蛇出洞方为上上之策。”
“武章王,你暗中盯着乙嗣的动静,看他跟谁接触。陆隽去粮草营,假意清点物资,把后日的补给路线换了,就说探得西侧有伏兵,改走北侧山道。还有这字条,既然有人盯着朕的一举一动,那就把这字条送出去吧!”
三人领命退下时,帐外朝阳已升得老高,把营寨里的旗帜照得鲜亮。
是楼晋匆匆进来,“陛下,广川王还没回来……韩贵人……也不见了……”
拓跋弘猛地抬头,是楼晋垂首急道:“方才巡营的兵卒来报,广川王按陛下所令带轻骑探左侧山道,本该日出复命,此刻已过辰时仍未归队,连带着他带去的五十轻骑也没了踪迹。韩贵人……方才侍婢去帐中寻她,只见帐帘虚掩,行囊还在,人却没了影,问遍周遭,都说天未亮时见她牵了匹快马也往山道去了。”
拓跋弘的脸色瞬间阴沉。
他话音未落已大步迈向帐外,朝阳刺眼,“传朕令,左营调两百骑,分两队!一队去接应广川王,另一队去寻韩贵人!”
此时左侧山道深处,拓跋略正陷在重围里。
他带的五十轻骑已折损过半,身上月白甲胄染了血,对面伏兵约莫一队人,个个黑衣蒙面,刀刀往要害招呼,显然是要置他于死地。
“王爷,往后退!”身边仅剩的亲卫嘶吼着挡在他身前,话音未落已被一刀劈中肩颈,血溅了拓跋略满脸。他抹了把脸,抬手拔下腰间匕首,正欲往前冲,又一支冷箭射来。
他避无可避,只闭了眼等着穿透骨肉,却听见“咻”的一声锐响,跟着是金属碰撞的脆响。睁眼时,那支箭竟被一支迎面飞来的羽箭撞偏了方向,斜斜钉在旁边的树干上。
“谁?”拓跋略一愣,抬眼望去,只见山道拐角处,一匹枣红马疾驰而来,马上的女子一身素白骑装,手里握着一张牛角弓,弓梢还凝着未散的力道,显然方才那一箭是她射的。
随后她猛地勒住马缰,手腕翻转间,已从箭囊里再抽一支箭搭在弦上,动作利落,“接好!”
话音落,她调转马头,对着伏兵方向射箭。
伏兵被这半路杀出的女子打乱了阵脚,领头的蒙面人低喝一声,数人齐齐转向她。
拓跋略趁这间隙冲上前,“你快走!你敌不过他们!”
“敌不过也要敌,就算死了,也得反击他们!”韩贵人侧身避过他的手,枣红马在她驾驭下灵巧地侧移,避开劈来的刀锋,她反手又是一箭,目光飞快地扫过拓跋略染血的臂膀,“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她猛地一夹马腹,竟朝着伏兵冲了过去。
拓跋略看着她这番不要命的打法,心中震惊无以复加。他也没法自弃,挥动短剑与身边残存的亲卫奋力反击。他虽不以武力见长,但此刻生死关头,也被激发出血性,剑锋所向,竟也逼退了几人。
然而这些人人多势众,且都是精锐死士,短暂的慌乱后很快重新组织起攻势,将两人和剩余的寥寥十几名亲卫紧紧围住,步步紧逼。
韩贵人骑术虽精,弯刀也利,但终究力弱,几个回合下来已是手臂发麻,险象环生。
拓跋略身上也添了几道新伤,血染红了月白甲胄。他看着韩贵人渐渐不支,心中焦灼万分,若是她因救自己而死在这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山道后方突然传来急促杂沓的马蹄声和嘹亮的号角声!
“援兵来了!是陛下的援兵!”一名亲卫惊喜地大叫道。援兵赶过来之时,那些伏兵竟匆匆四散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