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底踩在车厢木板上的声音传来,韩贵人屏住呼吸,手按在令牌上,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在夹层做得隐蔽,只听那侍卫骂了句“晦气”,便挥手放行。
马车动起来时,她才敢松口气,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车外的风声渐渐变急,该是出了宫门,来到一道隐蔽的小巷,车夫牵出匹马,掀帘道:“再往前走就是京兆王府了,王爷都是在这里下车,贵人也请出来吧。”
韩贵人爬出来,道了声谢,天仍旧是一片墨蓝色,不过宵禁已解,她倒了声谢,翻身上马,往淳于焯府邸疾奔而去。
广川王去了昭宁宫。
封蘅本就心绪不宁,根本无法安睡,听闻广川王星夜来访,心中猛地一沉。
拓跋略站在殿中,见到她开门见山:“韩贵人出宫被费启截住了。”
封蘅脸色瞬间煞白。
“我恰好在附近,顺手替她解了围。如果顺利,她已经出宫了。”
她强自镇定,却听他又说,“皇嫂,你信我吗?”
“王爷这是什么话?”
“我不是傻子,这宫里暗潮涌动,我都看在眼里。”广川王笑了笑,“昭仪说这是不是特别的缘分,上皇许我五月出宫开府,我偏在今晚遇见这件事,也是讽刺,仁寿宫的倩露是我的女人,母后过几天就会发现了吧。”
她瞪大了眼,拓跋略此时此刻何等坦诚,坦诚到让她觉得无所适从。
“王爷……这话,太重了。”
“时日漫长,多个知情知底的人,总比多个莫测的敌人要好。”
话已至此,算是彻底挑明了他的处境和选择。
“宫中万事,皇嫂自行斟酌。韩贵人一介女流能做什么,我亲自往黑山道去。”
夜色深沉,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疏朗的面容。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每一息都无比沉重。
她看着拓跋略那双沉静的眼睛,“如此,上皇安危,就托付三弟了。”
“自当尽全力而为。”
“为什么?””封蘅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拓跋略没有直接回答她的疑问,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味:“皇兄……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是手足之情?还是不愿见太皇太后一手遮天?或许兼而有之,复杂难辨。
韩贵人几乎是跌下马来,不顾一切地叩响了兽首门环。门房见她虽衣着普通却气度不凡,又满脸焦急,不敢怠慢,急忙通传。
片刻后,她被引至书房。
“贵人?你怎么……”
韩贵人不等淳于焯多问,迅速从怀中取出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递到他面前,“淳于将军,见此令牌如见上皇!陛下黑山道遇伏,下落不明!太皇太后意图难测,此乃昭仪送出的消息和信物,命你即刻调动绝对可靠的精锐,秘密前往黑山道,不惜一切代价,搜寻陛下!务必确保陛下安全!”
淳于焯脸色骤变,一把接过令牌仔细查验,确认无误后,“贵人放心!臣即刻点兵出发!必救回陛下!”
“将军且慢!”
她深吸一口气,把一路来时纠结的打算说出口,“我……我同你一起去!”
淳于焯愕然,“战场险恶之地,刀兵无眼,贵人还是安心留在京中,等待消息!”
韩贵人语气变得异常强硬,“将军,你必须带我去!我既出了魏宫,你若不肯,我便自行前往!”
权衡片刻,淳于焯一咬牙,重重叹了口气:“罢了!贵人既执意如此,臣……遵命!但请贵人务必听从臣的安排,万万不可擅自行动!”
就在淳于焯紧急调集人手、韩贵人匆忙换上骑装之时,广川王拓跋略带着两名绝对心腹的死士,悄然出宫。
但他并未立刻出城,而是绕了几条街,来到京兆王府的角门,有节奏地叩响了门。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皇叔子推。
“皇叔是宗室长辈,素来德高望重,在上皇归来之前,请务必想办法稳住平城局面,至少……不能让冯家一手遮天!”
“你放心去,平城,乱不了!”
拓跋略心中稍安,不再多言,深深一揖,转身迅速消失在夜色中,与两名死士会合,策马直奔北门而去。
而此时,遥远干燥的黑山道深处,激烈的战事刚刚结束。
硝烟尚未散尽,尸横遍野,大魏旗帜在风中猎作响。
拓跋弘站在高坡上,甲胄染血,凝神溃败逃窜的柔然残兵,脸上并无太多喜色。
此次遇伏颇为蹊跷,若非他提前察觉些许异样,及时调整部署,蛰伏数日,粮绝之际破釜沉舟,打了柔然一个措手不及,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我军大胜!斩首数千级!”一员副将兴奋地前来禀报。
拓跋弘收回思绪,点了点头:“清点伤亡,妥善安置伤者,还有……仔细搜查,看看有没有活口,尤其是……看起来不像柔然的人。”
他还不知道,此刻的平城正因他的失踪而暗流汹涌,几路人马怀着不同的目的,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日夜兼程疾驰而来。
展开的舆图上,黑山道的山脉用墨线勾勒得陡峭,封蘅指尖沿着山脉走势划过,停在一处标着鹰嘴崖的地方。
拓跋弘曾经提过,那里是险地。
是这个地方吗?若我是他,遇袭后会往哪儿退?
她心里想着,指尖移向鹰嘴崖西侧的一条细若游丝的虚线,那是一段未注名称的小径。
封蘅被变相软禁在昭宁宫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妃嫔里激起些许隐秘的涟漪,就连太和宫的小陛下也被蒙在鼓里。
太皇太后很快知道了韩贵人和拓跋略悄悄出宫,故而强势撤换了昭宁宫大半的宫人内侍,菱渡岚风也被调离,甚至体贴地不再让她操心魏宫事务。
高椒房送出的消息也如同石沉大海,此时此刻利用拓跋弘的势力在魏宫分庭抗礼也没有任何益处,反而会让太皇太后愈发忌惮。
封蘅第一次直观感受权力的曼妙,可惜,她没有任何筹码了。
胜利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
拓跋弘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此次柔然入伏的时机、地点都太过精准,像是有人提前铺好了路。
而军中这几日的粮草调配也曾出现蹊跷的延误,若非他当机立断冒险出击,恐怕真会被困死在这山峦之中。
“陛下,所有俘虏都已筛查完毕,并未发现明显非柔然之人。”刘昶回禀道。
“那就查我们自己人。此次随军出征的将领、文书、甚至后勤官,凡有机会接触到行军路线和粮草信息的,都细细地查!”
命令刚下,营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是楼晋掀帘进来,“陛下,淳于焯来了!还……还带着韩贵人!”
拓跋弘一怔,猛地站起身来,“怎么了,是不是平城出了什么事?”
淳于焯见状,还不及行礼,立刻意识到上皇误会了,连忙跪地急声道:“平城暂安,是太皇太后告诉昭仪陛下遇伏,这才让贵人送出令牌与消息,命臣等火速前来救驾!”
“昭仪怎么样了?”
“陛下恕罪,臣仓促前来,不知昭仪消息……”
“你不知?朕怎么吩咐你的?”
“臣知罪!”淳于焯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
“陛下,淳于将军接令后星夜赶路,一心赶路救驾,这才……”韩贵人出言求情,她仰头望着这个她日夜牵挂的男人,怎么也没想到重逢会是这等场景,不过,幸好他平安无事,这就足够了。
拓跋弘的目光扫过韩贵人,又落回伏在地上的淳于焯身上,紧绷的神情微微松动了些。
“起来吧。”他沉声道,声音里仍带着未散的焦灼。
他的目光又落在韩贵人身上,她一身窄衣,连日奔波脂粉全无,风尘仆仆,头发凌乱,那双眼睛难掩关切。
“你先下去休息吧……”他开口,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些许。
待韩贵人走了,拓跋弘才对武康王和刘昶道,“查内鬼的事,你们和陆隽亲自去办,凡有嫌疑者,先禁足再细审,不必手软。”
他又看向淳于焯,“你带的人分一半给楼晋,让他护着粮草营,另一半随你守在主营外。”
待众人领命退下,他抓着那玄铁令牌,眉头皱得更紧了,此时此刻,一切乘胜追击的心思都没了,他留下此物为的是护卫封蘅,不是让她救他的命的。
母后到底会怎么对待她?
韩贵人梳洗完毕,她深吸一口气,掀帘重新走进大帐。
帐内只剩下拓跋弘一人,他背对着帐门,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也未回头,只是声音低沉地开口,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安置好了?”
“回陛下,已安置妥当了。”
“千里跋涉,爱妃辛苦了。”
拓跋弘转过身,“将你离宫前,魏宫的情形,昭宁宫的情形,巨细无遗,再说与朕听一遍。”
韩贵人便只得将太皇太后如何召见封蘅,如何出示军报,如何轻描淡写地提及下落不明,如何质问私信,以及封蘅如何让她出宫送信一一道来。
拓跋弘一直沉默地听着,待她说完,帐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韩贵人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去扑到他的怀里,声音哽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幸好,幸好陛下洪福齐天……”
“哭什么,朕这不是好好的。”
“幼澄和干儿还等着陛下回来。”
“她……”拓跋弘的心依旧很乱,“她怎么会让你来这里涉险,简直胡闹!”
“是臣妾自己要来。”韩贵人脱口而出,又唯恐拓跋弘责备,“我出了宫,怎么也放心不下,这才央求淳于将军……”
“罢了。既来了,便先在营中歇着,明日朕派人送你回怀朔,你早些回平城吧。”
韩贵人听到“回平城”三个字,刚止住的泪又涌了上来,“陛下,臣妾不想回怀朔,就想陪着陛下,等着陛下大胜回朝……”
“行军打仗,岂是玩笑事?”拓跋弘轻抚她的后背,“朕知道你记挂着,放心。”
“臣妾不想走。”
拓跋弘一下子语气冷了,“你留在这里,是想让朕分神护着你吗?”
“臣妾……臣妾也可上阵杀敌……”
拓跋弘嗤笑一声,看着韩贵人眼中滚落的泪珠和那份不顾一切的执拗,心头一阵烦躁,“军情紧急,危机四伏,岂是儿女情长之时?”
再说下去,就是她骄纵任性了,韩贵人知道事情已无转圜余地。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委屈席卷了她,她低下头,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臣妾……遵旨。”
拓跋弘别开视线,示意她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