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被拉长了似的,拓跋弘的书信定时送达,总是寥寥数语,只说一切安好的话,她都要怀疑他报喜不报忧。
太皇太后又召见过几次,依旧是说些无关痛痒的宫务,恩赏人些时新缎匹或首饰。李冲等前朝大臣出入仁寿宫的次数愈发频繁,偶尔在宫道上遇见,他们礼仪周全,但眼神交汇时客套背后,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
这日午后,封蘅正看着禧儿和嗣音午睡,菱渡轻步进来,脸色有些发白,低声禀报:“倩露来了,说太皇太后请昭仪过去一趟。”
仁寿宫内,檀香的气息似乎比往日更浓重些。太皇太后站在窗前,背对着她。贺源、王睿等心腹大臣竟也都在,垂手立在下方,面色凝重。
封蘅依礼请安。
太皇太后缓缓转过身,手中捏着一封帛书,“北边刚送来的军报,上皇轻敌冒进,于黑山道遭遇伏击,下落不明。”
封蘅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仿佛所有的声音瞬间褪去,只余骤然失控的心跳,重重地敲打胸腔。
“听闻他曾有书信予你,信中除了儿女私情,可还提及……军国之事?”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众人的目光也同时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探究和压力。
封蘅迎着太皇太后冰冷的视线,缓缓抬起了头。
她强压下喉间的涩意,“上皇书信不过是寻常家书,从未提过其他。”
“当真?”
“蘅儿不敢欺瞒,上皇睿识绝人,怎么会和我一个妇人提起军国大事,若我捏造半分,反倒是添乱了。”
太皇太后忽然笑了一声,“添乱?如今他自己都成了乱子。”
她顾不得那话语中的嘲讽,急声道:“母后!当务之急是立刻加派人手,全力搜寻上皇下落!黑山道地形复杂,也许陛下只是受伤隐匿……”
太皇太后没接这话,封蘅急了,问贺源等几个老臣,“各位大人以为呢?”
贺源长声叹气,“昭仪放心,老臣已经行文,只怕引发骚乱,此事只能秘密行进。”
封蘅点点头,又对着满屋的人说,“都退下,我有事情单独禀告母后!”
太皇太后淡淡抬手,之后,她慢条斯理地捻着佛珠,“你且放心,前方将领岂会懈怠?”
这轻描淡写的态度让封蘅心中警铃大作,她抬起头来,“蘅儿有话想问母后。”
“你说吧。”
“母后,到底希不希望他活着回来?”
太皇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倏然停住。
那双历经风霜、看透世情的眼睛毫无掩饰地落在封蘅身上。
“你说呢?”
三个字,轻飘飘的。
太皇太后的神情让她如坠冰窟。
“蘅儿明白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甚至比刚才更加冷静,“请母后允准蘅儿前往黑山道……”
“你是忘了你父母是如何惨死的了吗?”
“片刻不敢忘。”
“但,我已经不想他死了。”
太皇太后凝视着她,那样锐利的目光让封蘅几乎难以承受。
“你不能去。”
“母后……”
“知道这奏报为何直接送来仁寿宫吗?上皇离京亲征,多少双眼睛盯着魏宫,你若离宫,无异于昭告天下他出事了,届时朝野震动,人心惶惶,你担待得起吗?”
这话在理,封蘅无法反驳,可她恐怕搜寻不力,有人阳奉阴违,更怕有人趁机暗下杀手。
不行,绝不能慌,绝不能乱。无论消息是真是假,无论太皇太后意欲何为,她现在绝不能自乱阵脚。
“菱渡,去请韩贵人过来一趟,就说……罢了,把所有妃嫔都请来,夜里设宴。”
“尤其是韩贵人,叫她务必到场!否则就是对我大不敬!”
夜幕降临,昭宁宫灯火通明,丝竹声浅淡流淌。封蘅强打着精神与众人周旋,言笑晏晏,仿佛仁寿宫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但她眼底深处的那抹挥之不去的焦虑与沉重,以及偶尔的走神,仍被高椒房看在了眼里。
“怎么了?”倒酒的时候,高椒房低声问她。
“有些为难事。”封蘅回应,目光落在坐在下首的韩贵人身上,韩贵人与封蘅目光偶尔交汇,她心中同样疑虑重重,不知如此无礼传唤所为何意。
封蘅很难界定其他女人对拓跋弘的感情,可唯独韩贵人,她看得分明。
眼下,也只有托付她了。
宴至中途,封蘅以更衣为由暂离席面。她走过韩贵人身边时,广袖似是不经意地拂过,一枚小巧冰凉的物件悄然滑入了韩贵人身上。
“昭仪。”她抓住那玉佩,认出是拓跋弘从前不离身的那个。
封蘅深深看了她一眼,未再多言,趁着几位年幼的皇子公主嬉跑来跑去,席间一时喧闹,匆匆往偏殿书房的方向走去。
韩贵人摩挲着玉佩,略一迟疑,借口酒力上头需要透气,也悄然离席,不动声色地跟了过去。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暗,将封蘅的身影拉得细长,见韩贵人跟进来,她立刻反手轻轻合上门扉。
“上皇他……”
“他在黑山道遇伏,下落不明。太皇太后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眼下恐怕就连昭宁宫也有她的眼线,我寸步难行,只能托你。”
韩贵人刚把玉佩放在案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的书架,“我要怎么做?”
封蘅将那玄铁令牌并书信塞进韩贵人手中,“这是陛下离宫前留下的,可调动平城禁卫和北镇部分兵马。我会以你对我不敬为由将你禁足,你立刻悄悄出宫,拿着东西去找淳于焯,让他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上皇。我阿翁就在那附近带兵,让他带去书信,他一定会全力相助。”
“韩姐姐,我知道因为我你没能手铸金人……但这一次,为了陛下,我求你!”
“你把东西交给我,你怎么办?”
“赌母后的心。剩下的……听天由命。”
韩贵人借着夜色掩护,一路避开巡夜的侍卫,朝着西北角废苑疾行。高椒房安排的内应早已在此等候,粗绳悄无声息地从墙头垂下。
就在她抓住绳索的瞬间,一道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韩贵人,更深露重,这是要去哪儿啊?”
火把骤然亮起,将这片荒废的角落照得如同白昼。费启领着内侍从暗处缓步走出,脸上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讥诮笑意。
韩贵人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昭仪刚下令禁足,贵人便急着夜探宫墙,看来是对昭仪的处罚心怀怨怼,意图不轨啊?来人,请韩贵人回宫好好休息!”
那几名带刀内侍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地便要擒拿韩贵人。
“放肆!你一个太和宫小小内侍,敢对我不敬!”
费启低笑一声,往后退了半步,避开她扬起的手,语气里的讥诮更甚,“贵人有什么话,明日到到太皇太后面前说吧!”
就在韩贵人绝望闭眼,以为万事皆休之际,一道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势的声音突兀响起:“慢着!”
众人皆是一怔,循声望去。阴影里一人负手缓步走出,月白色的常服在火把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竟然是广川王拓跋略。
费启色微变,连忙躬身行礼:“王爷,韩贵人违逆昭仪旨意,意图私自出宫,奴婢正要将其带回拘押……”
拓跋略看也没看他,目光落在惊魂未定的韩贵人身上,淡淡道:“本王恰巧路过,见此处喧哗。韩贵人或是夜间迷路,一时走错了地方,何至于动刀动枪?费内侍是否太过小题大做?”
费启皮笑肉不笑:“王爷,这绳索……”
“此处宫墙年久失修,有绳索垂落有何稀奇?或许是哪个偷懒的工匠遗落在此。贵人身份贵重,岂会以此等方式出宫?”
“王爷言重了,奴婢也是奉太皇太后旨意……”
“怎么?要本王与贵人深夜叩门请母后做主,治你这奴婢的罪吗?小陛下可知你还管起上皇妃嫔的事来了?”
“奴婢不敢……”
“既是不敢,还不退下!韩贵人,夜已深,本王送你回宫。”拓跋略不再看费启,对韩贵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韩贵人惊疑不定地看着拓跋略,完全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并出手相助。但她此刻别无选择,只能强作镇定,低声道:“有劳王爷。”
宫门在身后合上一半,韩贵人正欲开口道谢,拓跋略却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贵人还要出宫吗?”
韩贵人猛地抬头,撞入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她警惕地看着他,不敢轻易回答。
“费启虽退,此刻宫墙内外必定布满了太皇太后的眼线,你原路出去,无异自投罗网。”
韩贵人脸色更白,指尖冰凉。
她何尝不知,经此一闹,那条路已经彻底断了。
“王爷……为何帮我?”
拓跋略没有直接回答,“我可以送贵人出宫。”
“好!”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但凭王爷安排!”
拓跋略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犹豫半晌道,“最晚半个时辰后,会有一辆运送换季杂物的马车从西偏门出宫。车底有夹层,委屈贵人暂避片刻。”
“你怎么……你……”
“贵人放心,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悄悄出宫的。”
说完,不等她回应,便转身离去,仿佛真的只是偶发善心,路见不平。
半个时辰像熬了半载。韩贵人按拓跋略的嘱咐从后窗翻出去,贴着墙根疾走,走到飞鸿殿果然停着辆灰扑扑的马车,车夫裹着皂色斗篷,见她来,只低低咳嗽一声,便掀开车尾的布帘。
车底夹层比想象中宽敞些,铺着层干草。韩贵人缩进去时,鼻尖蹭到些皂角和旧布的味道。车夫重新盖好布帘,走到宫门,她听见外面传来侍卫盘查的声音:“车里装的什么?”
“回统领,是奴婢们的旧衣物,要拉去城外烧了。”
“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