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蘅转过身看向那个小小的身影。
拓跋宏站在御辇边,龙袍的下摆随着春日的风轻轻晃动,没有那日宴席上的腼腆,分明只比禧儿大一岁不到,这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却让他丝毫不似孩童。
“父皇方才是不是说了什么?他说会大胜回来,对不对?”
封蘅心头微软,蹲下来轻轻应道:“是,上皇陛下说,定会大胜归来。”
“那他会很快回来的吧?像从前去行宫狩猎一样,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小陛下放心,上皇陛下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
“那昭仪可……”
“陛下!有什么话,还是先回宫再说吧!”内侍费启出声制止。
拓跋宏脸上掠过一丝滞涩,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沉静模样,不再说话。
这没由来叫封蘅反感,她又岂不知费启是太皇太后跟前得力的人,此刻出声,无非是嫌小皇帝与她多言问些什么,或是怕她说漏了什么。
“放肆!小陛下有什么话是不能同我说的?”
封蘅这话陡然出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冷意,周围的妃嫔官员都看了过来。
费启显然没料到她竟会当众驳他,脸色白了,连忙躬身,“昭仪息怒,奴婢只是瞧着日头渐高,怕陛下在风口站久了着凉。”
封蘅冷哼一声,目光扫过他,最终落在拓跋宏身上。那孩子见她动怒眼底竟有几分茫然,还有一丝被护住的局促。
她心头微松,语气却未软,只对费启道:“小陛下不过与我说几句话,难道还能冻着?倒是你,动辄打断陛下的话,你比陛下更懂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也不必为难,我这就去仁寿宫向母后分说!”
费启被噎得说不出话,头垂得更低,连声道:“奴婢不敢,奴婢失言。”
封蘅没再揪着他,转头看向拓跋宏,他却不想事态扩大,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她心中涌起一股涩意,禧儿还是个无忧无虑的稚子,他却已经学会了顾全局面。
拓跋宏被女官小心翼翼地扶上御辇,临走时又回头说,“昭仪娘娘若有什么事,也可告知于宏儿。”
封蘅闻言一怔,弯了弯唇角,“小陛下与皇叔安心理事,宫里不会有什么事的。倘若闷了,就来昭宁宫看看禧儿,他一直念着皇兄呢。”
拓跋宏眼里亮了亮,用力点了点头,车帘缓缓落下,众人山呼万岁,御辇由内侍们簇拥着,往宫城方向去了。
出乎封蘅预料,太皇太后并未因她训斥费启一事出言责怪,第二日召她去时,只闲话般提了提春日里宫中该添些花草景致,半句未涉及昨日城北之事。
封蘅瞧着她指尖捻着的念珠,那串紫檀珠子被摩挲得温润,衬得她指节清瘦。太皇太后垂着眼,声音平和,“宫里的事,你若瞧着有不妥当的,更不必拘束。”
这话也算是表了态度,点到即止,封蘅心里通透,忙应了“是”,可哪能当了真呢。
春日的阳光落在身上,这样的敲打让她觉得有些没意思,转头瞥见不远处李冲和王睿向仁寿宫走去,两人低声说着什么,王睿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李冲则微微蹙着眉,神情郑重。
封蘅脚步顿了顿,别开了眼,这两人都是太后倚重的新宠,如今拓跋弘刚离宫,他们便来往得这般勤,难免风言风语甚嚣尘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烦躁涌上心头。
正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沁芳亭边,亭下的池水碧幽幽的,映着岸边抽了新绿的柳条,风一吹,柳丝拂着水面,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好春光。
封蘅索性在亭内石凳上坐下,良久,侯骨嫔御来了。
侯骨嫔御变得比往常瘦削了,行宫的事发生后,她就有些心灰意冷,娇嗔之气也减了大半,封蘅侧过身来,“妹妹宫里可有什么缺的短的?是不是膳食不合胃口?”
“我都好。”她露出勉强的笑,顿了顿才说,“以前纪悦不懂事,总是对昭仪姐姐不逊……”
封蘅笑了笑,“家中幺女,是被宠得跳脱了些,可并非存着坏心,我哪里会放在心上?”
“行宫那次,若不是姐姐和韩姐姐,我怕是......”
“说这些就见外了。”封蘅打断她,抬眼望了望岸边新发的柳芽,“春日里该宽心才是,你瞧这柳条都绿了,再过几日,该开桃花了,到时候我让人摘些新鲜的,给你宫里插瓶,添点生气。”
侯骨嫔御眼里却更黯淡了几分,“桃花开了又如何呢?不过是看着热闹,终究是要谢的。宫里的日子长得好像没有尽头,却又短得……一眼就能望到头。”
这话说得突兀,带着与她往日娇憨性子全然不符的灰败和清醒,倒让封蘅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行宫那场风波,看来是真的将她身上鲜活的精气神都抽走了。
“日子长短,终究是靠自己过的。若是寻些自己喜欢的事来做,养些花草,读些闲书,时日或许也就不那么难打发了。”
“我喜欢的事……如今想来,竟一件也提不起兴致。”侯骨纪悦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柳絮落入池水,无声无息。
封蘅心中微动。虚妄二字,从一个曾经只知鲜衣美食、嬉笑玩闹的少女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割裂般的伤痛,仿佛看到一株本该在春日盛放的花,还未绽开,芯子里却先染了秋日的寒霜。
水面倒映着天光云影,清晰明澈,可一阵风过,或是鱼儿跃起,那倒影便碎成万点金光,摇曳不定,再也寻不回原貌。
“妹妹看这池水,此刻映着天光柳色,可若盼它永远如此,便是自寻烦恼。风总会来,影总会散。”
“早知终要散,倒不如从来没有过的好。”
“风来则涟漪丛生,风过则复归平静,富贵荣宠,冷暖炎凉,皆是外相,变幻无常。若将一颗心系在这变幻不定上,自然随波逐流,忽喜忽悲,不得安宁。”
侯骨纪悦怔怔地听着,不知为何愈发悲从中来。
封蘅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石栏边探出的一枝新柳,柳叶嫩绿,生机勃勃,“四时流转,生灭相继,若因见其终将凋零,便否定它此刻绽放的价值,岂不是辜负了这整个春天?”
侯骨纪悦久久不语,她胸中那股郁结的无处排遣的空虚化作了悄无声息的落寞,良久,她才极轻极轻地吁出一口气,“只是……知易行难。”
是啊,知易行难。
于她如此,于封蘅又何曾不是。
封蘅微微一笑,“来日方长。”
她突然有些想念拓跋弘。
这才是第二天。
想想又觉得矫情。
书信第六天就到了她手里,封蘅捏着火漆印,拆开时禧儿正趴在廊下描字,笔尖蘸了浓墨,在宣纸上晕开黑点。
拓跋弘的字本就带着英气,此刻写得仓促,笔画更显劲挺,只末尾本是“勿念”二字,他又勾了去,改成了“念你”。
说刚出了关门,粮草还顺,只是夜里风硬,较平城凛冽数倍,然将士用命,士气高昂。
禧儿举着描红本跑过来,“母妃你看,父皇回来会不会夸我?”
她蹲下身替他擦去鼻尖的墨渍,笑着点头,禧儿心花怒放,“等父皇回来,我要让父皇看看我的字,他一定很高兴。”
“定会夸的。”她应着禧儿,“见你字写得长进,怕是要把你架在肩头转圈。”
禧儿抱着描红本又跑回廊下,嘴里还念叨着“那我要再写十张!嗣音妹妹肯定也在悄悄练字!”
她无奈地摇摇头,菱渡走过来给她披上披风。
“我不冷,不必披这个。”封蘅轻轻推了推,菱渡没收回手,“风里还是带些凉意的。”
封蘅叹了口气,突然说,“我以前从未问过你的心意,原本你陪我入宫是阿娘怕我身边没个用心的人,而今阿娘不在了,你有什么打算不妨对我直言。”
“小小姐……”菱渡垂下头去,“是奴婢错了,奴婢本就该把小小姐放在第一位,就算是小皇子也比不上,奴婢以前失了智才会……”
“我不是要责备你,你知道的……”
“魏宫争斗不断,硬要算起来,我只有你和阿姐两个亲人了,我想把你送出宫,你留在平城也好,回南国去也好,总好过一直在魏宫荒废年华。”
“奴婢是受夫人吩咐照顾小小姐,何况博陵公主临终托付,就算是小小姐赶我走,我也绝不离开!”菱渡扑通跪在地上,封蘅忙伸手去扶,她却跪在地上不肯起。
封蘅的手悬在半空,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喉间忽然有些发堵。春日的风掠过长廊,吹得廊下新抽的柳丝轻轻晃,也吹得菱渡鬓角的碎发飘起来,露出她泛红的眼角。
“你这又是何苦。我怕我护不住你。”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唯一希望的,就是身边人都可以平安无事。
那些生生死死,她看得太多了,今日不知明日事,荣耀与倾覆往往只在一夕之间。她不怕自己沉沦,却怕身边人被卷入其中,不得善终。
菱渡含泪望着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奴婢哪儿也不去。要活,一起活。要死,奴婢也不怕!”
“起来吧。”她声音哑得厉害,“地上凉。”
“奴婢去给小皇子换些热汤来,墨都快凝了。”菱渡低声说着,转身匆匆往小厨房走去。
封蘅望着她的背影,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消散在春日渐暖却依然料峭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