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蘅就在昭宁宫依约设宴,虽说是输了棋局的惩罚,但场面布置得毫不含糊。
其实说起来,不过是韩贵人、高椒房、茂眷椒房、侯骨嫔御并几个皇子公主罢了。
拓跋弘嘴上说赏光,至宴席结束都没出现,反倒宴至中途,太皇太后牵着年幼的帝王来了。
霎时间,丝竹骤停,满殿寂静。所有妃嫔皆惊愕起身,连照料孩子的乳娘们也慌忙敛声屏气。
众人连忙起身迎驾。封蘅上前搀扶太皇太后入上座,原以为只是她一时兴起,可小皇帝怎么也突然来了,封蘅去仁寿宫去的勤,见拓跋宏也都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都起来吧,不过是听说蘅儿这里热闹,过来凑凑趣,免得你们拘束。”太皇太后目光扫过封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又化为寻常的温和,“宫里是该多热闹热闹。”
“母后能来,是我们的福气。”封蘅亲自为太皇太后和小皇帝布菜,她觉得左右小孩子的口味都差不多,便照着禧儿的喜好夹了水晶包,“小陛下尝尝?这馅是用鲜笋和虾仁调的。”
拓跋宏捏起个水晶包小口咬着,嚼得认真。
封蘅想小皇帝性情里这份沉稳,与他父皇当真一模一样。
正热闹着,席边传来脆生生的笑闹声,几个皇子公主摆弄着九连环,拓跋宏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禧儿往这边看了看,幼澄和嗣音对他说了什么,他便冲小皇帝招招手,见对方没反应,竟跑到太皇太后跟前求肯:“皇祖母,让兄长和我们一道玩儿好不好?”
“禧儿,见了陛下与祖母,还不行礼问安?”封蘅忙低声说,“没大没小,都是我惯坏你了。”
禧儿被封蘅这一声说得愣了愣,忙规规矩矩地行礼,“孙儿给皇祖母请安,给陛下请安。”
“快些起来吧。”拓跋宏抬着眼望禧儿,黑亮的眸子里映着殿上的烛火,倒没什么天子的架子,反倒有几分同龄人初见的腼腆。
太皇太后没接他方才的话,只笑着拍了拍身边的软垫:“过来,到祖母这儿来。”
禧儿挪过去,眼睛偷偷往拓跋宏那边瞟,见对方正望着自己手里的九连环,便仰头又提了一遍:“皇祖母,兄长一个人坐着也闷,让他跟我们玩会儿吧?就教我们解那个九连环,我解了半天都解不开呢。”
幼澄和嗣音也跟着凑过来,几个小脑袋凑在一起,眼巴巴望着太皇太后。
“他是天子,跟你们不同,哪能像寻常孩子似的疯玩?”太皇太后指了指拓跋宏面前的碟子,“陛下还没好好用膳呢。”
拓跋宏没说话,轻轻点了点头,目光从九连环上移开,又落回了面前的餐盘里,拿起银勺舀着芙蓉羹。
禧儿脸上的光顿时暗了暗,他虽被拓跋弘宠着,却也逐渐懂得“天子”二字的分量,撇了撇嘴没再犟,又忍不住小声嘟囔了句:“可兄长也才这么小……”
“小也得当起天子的本分。”太皇太后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封蘅忙伸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从碟子里拣了颗裹着芝麻的小酥饼塞到他嘴里,又转头招呼幼澄和嗣音,让菱渡引几个往边上去了。
禧儿嚼着酥饼,却没尝出什么滋味,只远远望着那个玄色衣袍的小身影,小口小口地喝着羹汤,安安静静的。
他心里莫名有点闷,捏着九连环的手紧了紧,忽然觉得那亮晶晶的铜环没方才好玩了。
禧儿果然把席间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拓跋弘听,上皇倚在暖阁的软榻上翻着佛经,抬眼看向偎在膝头的小儿。
“那禧儿就和其他弟弟妹妹玩儿。”拓跋弘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轻轻摩挲着禧儿的发顶,那动作是惯常的纵容。
“皇祖母说兄长是天子,父皇,我觉得天子一点都不好,连九连环都不能玩。”他说着,把手里那串铜环递到拓跋弘面前,“就这个,我本想皇兄聪明,可以帮我们解开的。”
拓跋弘接过九连环,一通拨弄,那纠缠的环扣竟“咔嗒”几声散了开来,露出光洁的木柄。
“哇!父皇真聪明!”禧儿高声叫起来,眼里亮晶晶的,满是期待,“父皇明日去看兄长好不好?如果父皇去了,皇祖母许是就肯让他跟我们玩了。”
“这话是你教他的?”拓跋弘捏着那串散开的九连环,目光转向刚端着参汤进来的封蘅。
“什么话?”
封蘅不明所以,却听着禧儿说,“母妃才没有教我呢,父皇,母妃不想我和皇兄玩,母妃还说我没大没小,我觉得高母妃也不愿意我和皇兄玩儿,她和母妃说差不多的话。”
“越发没规矩了!高母妃何时说过不愿你和皇兄玩?那日宴席上众人都在,你倒说说,她哪句话是这个意思?”
禧儿眉头拧着嘟囔:“她就……就拉着嗣音妹妹说别凑过去添乱,还朝我使眼色呢……母妃也让我闭嘴……”
“那是怕你们几个围着皇兄失了礼。我和高母妃是疼你,怕你莽撞出错,往后不许再这般胡乱揣度旁人的意思,听见了?”
禧儿被她说得低下头,抠着衣角小声应“知道了”。
拓跋弘在榻上没作声,转着那串九连环,铜环碰撞的轻响在暖阁里飘着。等封蘅哄了禧儿两句,让乳母领走了,才抬眼看向她,嘴角勾了点笑:“这孩子,倒把席间的眉眼官司都瞧了去。”
“可惜看了半天,还是胡言乱语一通,白惹得母后不自在。”
“还是个孩子,你苛责他做什么?”拓跋弘把九连环放在膝头,“玩过这个吗?”
封蘅接过去,“从小我就解不开,现在还是不会。”
她这才看见拓跋弘哪里是解开了,他是用蛮力把它拆开了,也就是骗骗他那单纯幼稚的傻儿子。
长他一岁的幼澄估计都能一眼识破。
她无奈地看着他,抿着嘴,与他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
“幸好他没让你教他。”
“怎么,朕解的不对吗?”
“对对对!”
“好敷衍。”
“陛下这叫不拘一格,大道至简,霸道得很。”
拓跋弘被这话挑逗得笑出了声。
“我突然觉得母后说得对,教小陛下何为君体,护他们兄弟姊妹不至在无知时行差踏错,授人以柄。”封蘅坐下来感慨道。
看着拓跋弘复原那九连环,充满了耐心与一种沉静的掌控力。
他将复原如初的九连环推向她,“阿蘅还是惯会息事宁人。”
“也许是我错意了,他长大以后,如果还记得,总会明白今天的事。”
他抬眼望定她,带上一丝懒洋洋的倦意,“又何必多思多虑?总之来日方长。”
封蘅没心情琢磨他的来日方长,心思已飘向了不久后的离别。
三日后,平城北门外,旌旗招展,甲胄森然。
大军整装待发,肃杀之气冲散了春日尚存的微寒。拓跋弘一身玄甲,立于阵前,日光下盔甲反射着冷硬的光芒,衬得他面容愈发英挺冷峻,帝王的威仪与武将的煞气融为一体。
年幼的帝王拓跋宏穿着繁复的朝服,依着礼制,向上皇呈上饯行酒,“愿上皇早日荡平寇虏,凯旋还朝。”
皇叔子推立于新帝身侧,受命辅政,神色肃穆。
这是自拓跋弘登基以来,她头一次送他出征。
拓跋弘与子推、慕容恪等臣子最后交代完毕,走向送行的人群。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小皇帝身上,沉声勉励了几句,而后便径直走到了封蘅面前。
“朕走了。”
“陛下保重。”
大庭广众,他忍不住低声说,“每十日都会有书信送回。信朕,此战,朕必大胜归来。”
封蘅抬起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担忧压下,用力点了点头,“臣妾相信陛下,臣妾……和魏宫的所有人,等陛下凯旋。”
拓跋弘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毅然转身,大步走向他的战马,利落地翻身而上。
号角长鸣,鼓声震天。大军开拔,烟尘渐起。
封蘅站在原地,望着那玄甲身影逐渐消失在队伍的洪流之中,直至再也看不见。
太皇太后没来。
拓跋宏却突然唤住她,“昭仪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