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连哭泣都变成了无声的抽噎,只有眼泪不停地滚落。
她终于彻底明白,皇兄的惩罚怎么可能只是禁足和抄书。那二十万石粮,那三县百姓的生计,必须要用血来祭。
初古拔缓缓蹲下身,想扶她,却被她猛地推开。
“别碰我!”西河的声音嘶哑,带着彻骨的恨意和厌弃。
初古拔的手僵在半空,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公主既然喜欢他,为何不和臣和离?”
她猛地抬头看初古拔,眼里的泪还挂着,却多了些茫然,像是没听清他说什么。
初古拔蹲在她面前,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放得缓,却字字清楚,“公主若是真喜欢他,当初为何不和臣和离?”
“你也配和我说这种话?”
初古拔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包容和无奈,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明。
“臣自知不配说。可公主既然心有所属,若早早和离,公主恢复自由身,也好过如今这般,酿成大错,惹出人命来,也困住了你自己。”
“是你欠我的!”
“是。”
西河张了张嘴,看着初古拔如此平静的神情,她突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嫁给初古拔,是当年与母后赌气,是舍不得那点公主的傲气,不肯承认自己被“安排”。
所以才选了这样一位年长许多、不解风情的武将。她享受着初古拔如父如兄般的纵容和庇护,却又在心底鄙夷他的沉闷无趣,将一切不如意都归咎于他。裴松轩的出现,像是一道照亮枯燥乏味生活的光,她沉溺于那份才情与温柔,这也有错吗?
她看着初古拔,这个她从未真正用心去看待过的丈夫,他眼角的细纹,他紧抿的唇角,他眼中那深藏的、被她一直刻意忽略的痛楚……
“你……”她哑着嗓子,“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还是公主觉得,和离了,上皇不会准许你嫁一个画工?”
“臣知道公主心里怨。怨臣不是你心悦的人,怨这桩婚事捆了你的自在。可公主,你是金枝玉叶,天家贵女,行事总得有个章法。”
初古拔看着她惨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涌起更深的疲惫与悲凉。他缓缓站起身,背对着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公主好好思过吧。”他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沉稳,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疏离,“《农桑要术》,一字一句,都抄进心里去。想想那二十万石粮,能活多少人命。想想……什么才是公主应有的担当。”
他没有再回头看她,说完便抬步向外走去,高大的身影在门口顿了顿,最终仍是决然地离开,轻轻关上了房门。
廊下的雪还没化,初古拔站在台阶上,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他知道这话重了,可若不这么说,她怕是还要困在那点“委屈”里,永远醒不了。
西河没有再哭,只是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这一次,没有赌气,没有怨恨,只有一片空白之后,缓缓蔓延开的、迟来的悔恨与无措。
上皇请公主好好想想,百姓靠什么活着?
靠的是粮仓里的粮,是地里的苗,不是她那点可笑的欢愉和私情,更不是裴松轩画笔下的风花雪月和虚无缥缈的甜言蜜语。
她头一次明白了作茧自缚。
廊下的紫藤萝垂着串串淡紫花穗,风过处便簌簌落些花瓣在青石板上。
封蘅与韩贵人在对面坐了,乌木棋子落在云纹棋盘上,拓跋弘踏着碎光进来,难得见她们两人一处下棋,便故意问道,“可有赌些什么?”
韩贵人道:“不过打发时日,平白要赌些什么?”
拓跋弘步子挪到桌边,“便以此局为限,哪个输了,过几日设宴,如何?”
封蘅眼睫垂着,看自己那片白子被黑子围得渐紧,没接话,只指尖拈了棋子往棋盘一角落。韩冬儿随口应了,也沉了心,一子落定,恰好断了封蘅的出路。
一来一往间,日头已往西斜,金辉透过紫藤萝的缝隙漏下来,在封蘅鬓边描了层暖光。她望着棋盘轻轻叹口气,唇角却噙着笑:“我输了,还是姐姐棋高一着。”
拓跋弘转头唤明霜来数棋子,封蘅站起身,裙摆扫过凳边的花筐,带落几片晒干的茉莉。
她兴致似是淡了,也不理会那边数棋的动静,独自往院西去,那边栽着大片紫薇,此刻开得正盛,粉紫的花簇堆在枝头,风一吹便像落了场软雨。她便沿着花树走,鞋尖碾过落在地上的花瓣,一路走到湖岸边。
湖水碧幽幽的,映着天边渐沉的晚霞,岸边的垂柳把绿丝绦垂进水里,搅得碎金般的波光晃悠悠的。
她立了片刻,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拓跋弘的声音带着些笑:“四处寻你不见,却原来输了棋子,躲在这里。”
“是陛下提议的,臣妾可没应。”封蘅伸手摘了朵离得最近的紫薇,花瓣薄得像绢,她指尖捻着,看那嫩黄的花蕊颤巍巍的。
拓跋弘凑过来时,衣摆蹭过花枝,又落了些花瓣在她发间。“怎么,阿蘅还要对朕这般不理不睬?”
他知道她在恼他前几日说要亲征。
“哪有呢?”封蘅抬起头,把那朵紫薇别在鬓边,脸上换了明快的笑,“陛下既要我与韩姐姐赌,臣妾输了自然认罚。这就回去写帖子,请她们都赏脸来呢。”
拓跋弘见她鬓边花映着笑靥,倒先松了口气,干笑一声:“既然阿蘅有了主意,朕便沾你的光。”
“你能不能?”她急着问,“才刚过完年。”
却见他摇头,方才的明快笑意霎时淡了,她别过脸去。
“这是国事。”
“我陪着你……”她还是舍不得他死了。
“边地苦寒,那次……是因为朕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替朕守着平城,守着禧儿,等着朕,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拓跋弘看着她低垂的脖颈,纤细的弧度透着一种易折的脆弱,让他心头一软,“朕还有事要交代给你。”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玄铁令牌,上面刻着隐秘的云纹,而非皇家的龙饰,轻轻放入她掌心,令牌触手冰凉,沉甸甸的。
“此令可通朕的亲卫驿道,这些私卫由淳于焯统领,仅次于朕的虎符。”他语气沉凝,“非到紧要关头,不可轻用。但若真有事关平城安危,或者有宗室生乱逼宫,不必犹豫。朕信你,一定可以临危不乱。”
他又补充,“要紧的,是活下来,倘若母后紧逼,你必须想方设法活下来等着朕,明白吗?”
方才那点儿女情长的怨怼,瞬间被这巨大的托付冲击得七零八落。她看着掌心的令牌,又抬头看向拓跋弘深邃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是单纯的帝王威仪,而是带着孤注一掷的信任和托付。
她终于缓缓握紧了那枚令牌,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
他如今是上皇,太皇太后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希望他战死,这样新帝年幼,临朝称制何等顺理成章。
所以他谁也不信,只有信她,倘若她怯懦,他还能托付给谁呢。
湖面上最后一点霞光也沉了下去,暮色四起,周围的紫薇花树渐渐变得朦胧。远处传来了宫人点燃灯笼的细微声响。
“起风了,回去吧。”拓跋弘道。
封蘅被他牵着手,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慢慢地往回走。来时踩过的花瓣已被晚风吹散,或是零落成泥。两人一路无话,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黄昏中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