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长公主是年节前频繁入宫的。
起初没人发现公主有什么异常,加上宫中上皇与新帝并立,因着祭典、宴会、恩赏与往年不同了,封蘅忙得焦头烂额,连崇光宫都去的少了,等她察觉出不对劲,是西河一连在仁寿宫住了三日,倩露把太后的赏赐交给岚风,才说,“太皇太后请昭仪午后往仁寿宫一趟呢。”
“不知有何事?”
“为着西河公主的事,详情奴婢也不得知,昭仪来了就知道了。”
封蘅蹙了眉,分明昨日她向太皇太后问安,当时太皇太后拉着西河的手说着体己话,并未与她提起别的事。
她隐隐觉出不安,当即便去了仁寿宫。
西河不在,初古拔却在,玄紫色朝服衬得他脸色愈发沉。
偏太皇太后又一脸凝重,封蘅心头那点不安便重了几分。
“城郊粮仓走水的事,你该听说了?”太皇太后的声音有些憔悴。
她疑惑地摇头。
太皇太后有些讶异地抬起眼来,“弘儿没告诉你?”
“这几日忙于年节琐事,还不曾往崇光宫去……”
太皇太后听罢,眉宇间的愁绪更重了些,目光转向初古拔,“你说吧。”
“回禀昭仪,前夜城郊粮仓走水,三座存粮的仓廒烧得精光。那粮仓是今年特意翻修的,里头存的是开春要赈济京畿百姓的糙米,足有二十万石,上皇震怒,正派慕容恪追查失火一事……”
“烧的不只是粮。”太皇太后瞥了眼屏风后,西河正缩在那里,肩膀微微抖着。“那粮仓的管事,是西河塞进去的人。”
“什么人?”
初古拔望向太皇太后,犹豫半晌说,“是个年轻的后生,叫裴松轩,一个画工。”
“画工?一个画工,去守粮仓?怎么起的火?”
“他在仓里烤火,火星溅了出去,才烧起来的。”
就算冬天再干燥,也不至于烤火的火星子烧尽了三座粮仓,初古拔素来刚直,他也这么说的话,要么是没有隐情,要么这隐情怕是难以追查。太皇太后此时此刻传她来,看来是为着西河既不想让这个裴松轩死,也不想让上皇借题发挥,疑心宗室生乱。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默看着太皇太后,可太皇太后也不表态,初古拔终是开口,“臣知道这事荒唐。但事已至此臣愿领罪,就说是臣举荐的人失了察,与公主无关。裴松轩那边,臣会连夜送他往南边去,这辈子不再让他踏回平城半步。至于那二十万石粮,臣会设法补上,绝不让上皇为难。”
拓跋弘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
封蘅冷笑,“上皇要是这么好说话,母后也就不必传我过来了。”
这话冷冰冰砸在殿里,初古拔的脸霎时涨红,他何尝不知道难?只是除了这般硬扛,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屏风后的西河也没了哭声,影子僵在那里,倒像是被冻住了。
“还请昭仪向上皇求情。”初古拔难为情地说。
“我不能求情,非但不能,我还要请求上皇严加惩治。依我的意思……”封蘅抬眼,眸子里没半点笑,“那画工不能走,得抓。”
“你说什么?”西河怒冲冲从屏风后出来了,“那不如让我替他死了!”
“你住口!”太皇太后终是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蘅儿有何想法?”
太皇太后的呵斥让西河猛地噤声,但她眼中的泪却滚得更凶了,死死咬着唇,倔强又绝望地看着封蘅。
还是那长不大的妹妹。
“此事用瞒和逃恐怕了结不了,驸马欲一力承担,放走人犯看似全了公主,实际是授人以柄,一旦被人截获,到时西河公主私纳面首、纵其祸国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太皇太后又何尝不明白这等道理,只是慈母爱女罢了。
初古拔眉头紧锁,“那昭仪之意……”
“裴松轩必须抓,而且要驸马公开抓捕,明正典刑。唯有如此,才能将此事定性为一个小小的粮仓管事失职不慎,引发火灾,与人无尤。一个画工,靠着不知哪门子的关系混了个管事的闲职,冬日烤火不慎酿成大祸,这说出去,虽荒唐,却并非不可理解。朝廷依法处置了罪魁,再论及赔偿损失,此事便可了结。”
封蘅目光转向西河,语气放缓了些,“若你此刻跳出去非要保他,连同你自己,驸马,都会被他拖累。”
太皇太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她盯着西河的眼睛,“你把他藏在哪儿?”
西河的眼泪啪嗒掉在衣襟上,却仍旧梗着脖子不肯开口。
“母后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若不说,就去崇光宫同你皇兄交代吧!”
“交出去他就死了啊!是我让他去那粮仓的,要罚就罚我好了!”
“到底在哪儿?”太皇太后站起身来,已经没了耐心。
西河捂着脸蹲了下去,声音闷在袖子里:“在……在城西那处旧宅里……是我先前让他暂住着的……”
“就按昭仪说的办,你赶在慕容恪之前,将裴松轩移交有司,就说是你督察不严,自请处分。”
初古拔松了口气,重重一揖:“臣,遵旨!”他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西河,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痛楚,终究还是毅然转身离去。
太皇太后又深深看着封蘅,“至于其他事,也请上皇莫要深究了。”
崇光宫的书房里炭火暖融,封蘅进来后脱下披风,指尖依旧冰凉凉地,她走过去用手贴住他的脸,拓跋弘抓住她的手,“调养了这么久,怎么还是这样凉。”
“外头风雪刮得紧。”她坐下来向他说起来粮仓被烧的事,拓跋弘一听就恼了,“一个不知所谓的画工,因着西河的裙带关系,窃据粮仓重地,玩忽职守,酿成如此大祸。母后还有脸让你来求情!”
“母后确有爱女之心,西河如此这般不想交出裴松轩,我猜多半是这些年仍旧与初古拔别扭,毕竟当年她赌气才嫁过去……她不只是母后的亲女儿,也是陛下的亲妹妹……牵涉公主私德,还请陛下……”
“你倒是替他们想好了说辞。”他抓着她的手力道重了些,“二十万石粮,是三县百姓开春的指望,就因着她的私情说烧就烧了。这情分,朕替那些等着救命的百姓担不起。”
“若这事闹大了,说公主私纳外男、干预职官,传到朝堂上,难免有人借题发挥,说陛下纵容宗室、纲纪不严。倒不如就按管事失职定了案,让初古拔设法补齐粮草为要。”
拓跋弘盯着她看了半晌,掌心的力道渐渐松了,只是眉头还锁着:“你倒会盘算,就不怕朕恼了你,怨你胳膊肘往外拐?”
封蘅往他身边凑了凑,“年节将至,宫里宫外本就人心浮动,若再因这事闹得宗室不宁,裴松轩必死,此乃国法,无可转圜。初古拔又愿承担所有赔偿,并未使国库受损,让他罚俸降爵,重罚以示陛下公允,也好让朝臣看到陛下对宗室约束之决心。”
她说的如此滴水不漏,拓跋弘再气恼也发作不起来了。
“初古拔对西河,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说是夫婿,实则如父如兄般娇纵着。”封蘅感慨,“经此一事,且盼着她收收心,长大了吧。”
拓跋弘冷哼一声,“又何尝不是你们纵着她?”
封蘅仰头看他,眼里漾开点笑意:“谢陛下。”
“谢什么?”他捏了捏她的脸颊,指腹蹭过她唇角的笑意,语气仍带了点气,“往后她再敢胡闹,你就是把天说破了,朕也不饶。”
“陛下肯松口,便是给了阿蘅天大的面子,自然该谢。”她仰头看他,眼尾弯出点软意,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依赖与庆幸。
拓跋弘被她这模样弄得没了脾气,那点残余的恼怒也化作了无奈的纵容。
“朕看你不是来替她们求情,是来磨朕的。”
“那陛下让不让磨?”她仰起脸,眼角微弯。
他低头在她额上不轻不重地啄了一下,算是回答。方才的冷硬气氛悄然化开,只余下彼此呼吸交错的亲昵。
“你为他们这样上心,怎么不见为朕的事上心?”他低声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嗔怪,更多的却是纵容。
“我哪里不上心了?”
“朕不是让你过来用午膳?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朕和禧儿平白等你。”
她笑了,“还不是劝你妹妹劝了半天,我还怕你生气,想了许久怎么说,左右都是你的事。”
这话取悦了他。
拓跋弘低笑一声,“还知道怕了?在仁寿宫替她们谋划的时候,胆子不是大得很?”
“那不是仗着弘哥哥……”她抬起头,眼眸水亮,“最终会明察秋毫嘛。”
“油嘴滑舌。”他哼道,享受她这般巧妙的奉承。
西河被禁足公主府半年,抄百遍《农桑要术》。
络迦去宣旨时,特意强调上皇请公主好好想想,百姓靠什么活命。
西河失了往日的傲气,何况她又岂是那是非不分的,只是舍不得那少年,终究是自己一时忘情抬举他,才惹出祸事来。
她无力地接过圣旨,“我能不能……再去看他一眼?”
“这……”络迦犹豫地看向初古拔,又对公主说,“朝廷大事,奴婢自然是不敢过问的,公主有什么请求,向上皇上表就是。”
初古拔刚把络迦送走回来,她见他进来,立刻把纸叠好递过来:“你替我递上去。”
初古拔屏退奴婢,关了房门,才接过来,他连看都没看,就丢在火炉里。
“你做什么?”
“裴松轩已经死了,公主不必再多费心思!”
“你……你说什么?”西河的声音尖利得几乎破碎,她猛地扑上前,似乎想从火中抢回那已化为灰烬的奏表,或是想抓住初古拔问个明白,却被初古拔一把攥住了手腕。
他的力道很大,捏得她腕骨生疼,仿佛要将她从一场不切实际的迷梦中强行拽醒。
“裴松轩已于昨夜认罪后,就地正法!人头此刻想必已悬于示众杆上!公主还想去看什么?看他身首分离?”
“不……不可能……怎么会这么快……是你……一定是你!是你怕他牵连我,怕皇兄深究,所以你就……你就杀了他灭口!是不是!”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找到了仇恨的宣泄口,疯魔般地嘶喊着,指甲掐进初古拔的手臂。
初古拔任由她厮打,眼神里的痛楚更深,却依旧稳如磐石。待她力竭,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