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光宫的檐角浸在初雨后的日光里,封蘅进去时,上皇正由着宫人解着开朝服玉带,玄色绶带垂在腰侧,露出里层月白锦袍,领口松着两颗盘扣。
“回来啦。”他头也没回,手朝着她的方向伸过来。
封蘅走过去,吩咐说,“我来吧,都退下。”
宫人应声退下,她仰头撞见他垂眸看来的目光。
“今日朝议久了?”她勾住玉带的活扣,轻轻一挑,那缀着玉珮的带子便松了,顺着他的腰滑下来,被她随手搭在旁边的架子上,又去解他领口松着的盘扣。
“还不是为司马小君聚众造反的事。”
“有武昌王在,总归会平息的。”
她已解开了那两颗扣,月白锦袍敞开来些,露出底下素色的中衣,拓跋弘忽然抬手,让她踉跄着撞进他怀里。
他低头吻住了她,不是急着亲吮的力道,只是轻轻贴着,用拇指蹭过她的鬓角,哑声笑:“刚下朝就盼着回来见你,见着了,就想偷会儿懒。”
“偷懒便偷懒,左右也没人敢催。”
“朕准了成律嫔御出宫修行了。”
“兜兜转转,眼下宫里剩下的,还是陛下初登基时的几个人了。”
“朕也和她们说了,若是有同样的打算,都可以成全。”
“陛下是厌弃了旧人,想选新人入宫了?”
他闻言一怔,扶着她腰的手紧了紧,让她更贴向些,无奈地喟叹道:“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人,朕只要你就够了。”
“这是什么话?”
“怎么了?”
“究竟你怎么想?”封蘅轻声叹气,“自从搬来崇光宫,我就觉得你变了。”
“这是实心话,你知道的。”
“我该感动吗?”
“阿蘅。”
她顿了顿,“以前如果我这样问,你一定会生气。”
“你想说什么?”
“陛下先是君主,后是夫君,界限分明。可现在……”她抬眸看他,眼里竟有几分茫然,“我明白你的心意,可她们的心意不该错付,在魏宫消磨的年岁同样弥足珍贵,她们生儿育女,以你的喜为喜,你的悲为悲,陛下不该视若敝履,这样太残忍太薄情了。”
“阿蘅,这世上没有一个真正爱慕丈夫的妻子,劝说自己的夫君雨露均沾。何况你要朕如何?难道要朕将心剖成碎屑,分给各宫每人一斛?”
“我说了,陛下先是君主。心迹这种东西,有时候在责任与规矩面前,不值一提。”
“自从那件事以后,你再也没叫过弘哥哥,以后无人时,你不要叫陛下。”
他为何愈发在意这些细节呢?分明朝政如此繁忙,他仍旧为她是否吃醋这等没用的事耿耿于怀,为何要一再确定她的全心全意,确认她放下了怨怼,仍旧如同小时候一样纯粹爱慕他。
怎么可能呢。
人都是会变的。
她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情绪,这种近乎孩子气的执拗,使她动摇了。
也许是自己太苛责了。
“弘哥哥……”
他扶着她腰的手骤然收紧,几乎是将她死死按在怀里。
“哎……”他将她微凉的掌心贴上自己心口,“你总是看不见这里……你要是变了心,朕就被你啄空了。”
她侧过脸去,抓着他里衣精美的忍冬花纹,将脸埋进他衣襟深处。忍冬花的银线刺绣硌着她的面颊,她突然察觉自己被他的话蛊惑了,生出一丝陌生的脆弱。
“只要有朕在,常英就别妄想回平城。”他突然说。
她挣脱他,“你知道我在查这件事。”
“姑母的事,你怎么可能轻易放下呢。”拓跋弘叹息,“让朕来处理,你权且信一次。不过有件事朕不理解,你为何不传召她们问清楚。”
“伤害公主的,自始至终都是冯熙,我不想牵扯别人,我只是不理解,那么多外室私生子,为何偏偏是常桐。”
“如果朕告诉你,冯熙这两个小妾的生母,是死了的广阳王拓跋建之女。”
封蘅瞬间背后发寒,从前说起来常太后权势滔天也只是一种空荡荡的想象,常家表面上已经在冯太后的打压下淡出朝廷,羽翼消除殆尽,只有常喜这一支得拓跋弘赏识。
可实际上常家如同看似枯了、根却盘得极深的老树,与拓跋皇族与冯家千丝万缕关联,共同筑成固若金汤的城池。每一个蛛丝马迹后头,都拴着宗室的丑闻和蠢蠢欲动的野心。
“现在你知道冯熙为何要扶正常桐,虽是外室子,却是连系三家血脉的人,听闻母后有意让她和霍婵生的几个女儿成为太子妃。”
“广阳王当年死的不明不白……”封蘅深吸了口气,“所以他们势必要除掉公主给这个女人铺路……公主若在,绝容不下这些私生子私生女。”
她陷入沉重的哀痛,公主这么高傲的人,却被背叛受奇耻大辱,公主待冯熙还不够好?阿娘曾经说过,魏宫最受道武帝恩宠的孙女,当年她为求赐婚,寒天雪地在太极殿外跪了半宿,全身都冻僵了,她还扬着下巴笑,说冯熙是世间最好的儿郎。是她央求让冯熙领兵,她把私库打开,连陪嫁的赤金麒麟镇纸熔了换粮草,用舅家慕容家的势力托举让他建功立业,还给他生下两个儿子。
她不是看不见冯熙的野心,只是从未想过,这野心竟是以啃噬公主的骨血为生。冯熙眼里,尚公主只是权宜手段,为了家族存亡绝续,竟可以算计轻贱发妻到这等地步……
公主不是病逝,不是意外,是被她倾心爱慕的驸马、被那盘根错节的利益联盟,被冰冷彻骨的算计,一点点逼死的。
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冬,那个曾经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安静地躺在锦绣堆中,面容苍白得像初融的雪,唇角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凝固的解脱。
是她亲手给她装殓。
那双曾经明亮飞扬、顾盼神飞的眼睛成了不会睁开的死物。吞金之死,缓慢而痛苦,内里灼烧,外表却看不出丝毫伤痕,是何等的决绝和悲愤,才会让她选择用这样惨烈的方式寻死。
“我小时候顽劣,打碎了道武帝赏的琉璃屏风,吓得躲起来,她找了我整整一夜,找到后第一件事是把我搂在怀里检查有没有被碎片划伤,一句重话都没有……”
让她最难释怀,公主吞下那金子的时候,有多冷,多痛……
“她攥着支碎了的玉簪,是当年冯熙送她的,玉碎了,手指掰都掰不开,是我力道重了,才不小心让她手上流血了……”
就算过了这么久,只要想起来,她就会抑制不住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所有的克制在排山倒海的悲伤面前溃不成军。
拓跋弘把她死死按在怀里,她发抖的身子像寒风里快被吹折的花枝。他抬手拍着她的背,却只能重复着那句苍白的“朕在呢,有朕呢”。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为断断续续的抽噎,筋疲力尽。他微微松开她些许,抬起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姑母那样护着你,是盼你活得快意,她用欢喜浇灌着长大的姑娘,不是拿来祭奠她的。”
恍惚间,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怅惘与无力。
小时候姑母爱怜地将封蘅抱在怀里,“我的小阿蘅”“心肝儿”地叫着,他因为练习骑射疲惫不堪,可父皇母后总是说他还不够努力,他突然被一种陌生的钝痛凿穿。
原来,被人毫无保留、无条件捧在手心里疼爱是这样的。
他的昭仪,那时候被他认定是世间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