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拓跋弘刚把皇位禅给了太子,宫里还浸在新旧交替的沉郁里,成律嫔御在昏雨沉沉的午后,穿戴整齐了品级服制,往崇光宫求见太上皇。
“陛下既已舍了皇位,可见世间荣宠皆如浮尘。臣妾也慕玄古生活,也想寻条清净路,去城郊的慈云寺修行,栖心于浩然之天地。”
彼时拓跋弘正在廊下观雨,听到她这话,回过头来盯着她看了半晌,末了只摆了摆手:“人各有志,你既心意已决,便依了你吧。”
“谢陛下隆恩!” 成律嫔御重重叩首,她伏在地上,静默地等待手谕。飞溅的雨花落在她的发顶、肩头,把衣料浸得更沉了些。
不多时,内侍捧着明黄的手谕出来,递到她面前。她接过后再次拜谢行礼,便毫不留恋地退出了崇光宫。
这段路实在不好走,宫婢们撑着伞,她走得不似来时匆忙,却仍有泥点子粘在了衣摆上,转过宫门时,只见对面藕荷色油纸伞遮住了大半身子,只露出截浅碧色的裙角。
来的是高椒房。
高椒房见了她,把伞往旁边斜了斜,露出温和的眉眼。
成律嫔御抓紧了手谕,指尖还能触到那点凉意,听着高椒房说,“好久不见妹妹了。”
她笑了笑,“兴许以后也难见到姐姐,我请了旨,要去慈云寺修行。”
高椒房露出讶异的神色,“陛下准了?”
她点点头。
高椒房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我记得,你与潘嫔御、张嫔御,是一同进的宫。”
“可惜潘嫔御生子血崩,张嫔御暴病而亡。想来这人的命本就难测,世事原是无常。”
成律嫔御话说得坦诚,无半分虚饰,也无半分惋惜,仿佛只是在陈述两桩早已陈旧作古的宫闱旧事。
高椒房望着她,见她笑意仍在脸上,眉梢眼角不见半分波澜,此这般反应,原也合她性情。
“既如此,恭喜妹妹选了清净路。”
成律嫔御又笑了笑,“宫里的热闹,我已经瞧够了,姐姐多多保重。”
她说完,对着高椒房微微颔首,石青色的身影在雨里一步步远了,背影挺得笔直。
高椒房立在原地,听着雨声里的脚步声渐远。
待到了崇光宫,上皇正在窗边伫立,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人有种沉静的快意,她接过宫人捧着的册子,乖顺地走近他。
“陛下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拓跋弘“唔”了一声,随意翻了翻,放在一旁的架子上。
“方才我遇见了成律妹妹……陛下轻易准了她,是不是有些随意了……”
拓跋弘眉峰微蹙,又很快舒展开,“其实,你们谁有同样的意思,朕都会恩准……”
“臣妾失言……”
“这不是玩笑话。”他语气淡淡的,“她要走,是她的造化。左右这宫里的日子,有人恋着,自然也有人厌了,朕不会勉强。”
“陛下……”
她一时不知该接什么,只觉得这雨里的崇光宫,突然透着股让人沉郁的通透。她从不认为他禅位是为了放下,可不知道为什么,对宫里这些人,倒也真生出了几分放手的意。
“宁宁……”
高椒房抬起头来,下意识地应了声。上皇平静的侧脸露出浅淡的笑意:“你跟着朕这些年,在这宫里,也熬得久了。”
雨声嗒嗒地响,忽然想起刚入宫时,宫墙下的紫薇开得正好,他站在花影里,可她对他又怕又惧。
“臣妾……”她张了张嘴,想说“臣妾甘之如饴”,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宫里的日子,有暖有凉,有争有静,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就像檐角的雨珠,顺着瓦当往下淌,自然而然就随波逐流过来了。
“臣妾如今儿女双全,还有禧儿,有蘅儿妹妹……”她顿了顿,“还有陛下,没有什么不满足。”
成律嫔御出宫前,分别往仁寿宫和昭宁宫拜见,发生了禅位之事,太皇太后似乎对上皇任何出格行径都习以为常,倒是昭仪面露难色,她便说,“昭仪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我知道你与冯家那个姓常的妾室是旧相识,我只知道她是常英的外室所生,她的生母是谁?”
成律嫔御闻言低叹一声,“昭仪还是汲汲于博陵公主的死。常桐的生母是谁,与旧事无关,何况便是说了,也换不回公主的命。”
“罢了,我又何苦为难你呢。”昭仪抬眼,一次宫宴,她才知道霍婵和常桐竟然是双生姐妹,果然当年的事,无论是太后还是拓跋弘,都有意瞒了她一些事。
“我已经派了雁娘打点,虽是佛寺清修之地,可人多了是非就多,你是奉旨修行,不会有人为难你。”
“谢昭仪周全。”成律嫔御微微屈膝,这一礼比来时郑重了些。
慈云寺的山门隐在苍翠的松林里,这里是皇城的边缘,禅房石板路两旁种着些兰草,叶片上还沾着晨露,空气里满是草木与香火混合的淡味。
黄昏的钟声撞响,悠远的余韵飘荡在寂寞又温和的空气中。
入宫这几年,像一场荒诞又漫长的梦,如今梦终于醒了。
旁人只当她是高门贵女。
未出阁时的光阴,在那个算不上显赫、却格外看重脸面的家里,她仿佛一个多余的摆设。父母总是拿她和别的同族姑娘比较,或是唉声叹气地抱怨她不够伶俐,不能为家族攀上一门好亲事。亲戚们的嘴脸,更是将恨人有笑人无刻进了骨子里。院里的石榴花开了又谢,她宁可蹲在冰凉的廊下,一遍遍数着忙忙碌碌的蚂蚁,也不愿被父母当作待价而沽的物件,做着嫁入宗室、飞黄腾达的虚妄美梦。
一开始她反抗,把头发剪的稀烂,后来父母以命相逼,她便由着议亲,嫁人,生子,困在后宅里一辈子,也许生孩子难产死了,像潘嫔御。
她那时以为,这辈子大约就这么过了,守着窗下那盆无人问津的兰草,从春到冬,悄无声息。
可上皇当时心血来潮勾画了三个适龄姑娘入宫为妃。她的名字混在荐表里,被他漫不经心地圈了。
入宫后的日子,空空荡荡的,红墙高得望不见顶,宫道宽得能跑马,总算不用应付人散发恶意的挑衅和嘲笑的话语,昭仪也免了她们问安,除却必不可少的宫宴、年节去仁寿宫向太后问安,以及极少数的、轮到她的侍寝之日,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在读佛典。
一开始见到上皇是在宫宴,他坐在高处,被众人围着说笑,她在末席,连他的眉眼都没看清,第二次她在兴善寺偶遇,他正与高僧对弈,她规规矩矩行礼,他只“唔”了一声,目光没离开棋盘。后来她侍寝,上皇对她也始终淡淡的,不是不喜欢,也不是喜欢,就像对待一件按例呈上的、不出错也不出彩的器物,用完即忘。
她觉得这样也好。不争不抢,不必为一日三餐发愁,每日晨起浇浇花,午后对着暖阳抄抄经,偶尔与身边宫女说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冷眼看着其他妃嫔为了点滴恩宠、甚至一句虚无缥缈的夸赞勾心斗角。
夜深人静时,偶尔会觉得日子轻飘飘的,像踩在云里,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又在盼什么。
她向来是克制的,刻意在人前维持着无可挑剔的体面,怕被拆穿甚至显出些不近人情的高傲冷漠。唯一一次失态,是入宫不久收到母亲托人送来的家书。信上通篇指责她入宫攀了高枝却不知帮衬家里,抱怨兄弟仕途不顺,埋怨父亲官位低微,字字句句都是她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计算与索取。那晚,她独自走到僻静的玉延亭,仰头望着天上那轮冰冷的、圆满得刺眼的月亮,终于忍不住捂住脸压抑地啜泣起来。
然后,他出现了。
不知是恰巧路过,还是被她的哭声引来。他将她带到亭边月光能照到的地方,让她坐在长椅上,耐心地为她擦拭了脸上的泪痕,听她说谎为何会哭,并对她说了几句劝慰的话。
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她卸下戒备,几乎要溺毙在那片刻的、幻觉般的温柔里,可帝王却恰到好处地移开了视线,假装没有留意到其中的暧昧。
那时候她就明白了,眼前这个风光霁月的帝王,心里不会有她的位置,他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他的慰藉是帝王的宽厚,和颜悦色是性情使然,如同那晚清冷的月光,平等地洒向宫阙的每一个角落,慷慨,仁慈,可遥不可及。
她重新低下头,用已经半湿的帕子用力按了按眼角,将那些还没来得及掉下来的更滚烫的泪水,狠狠地咽了回去。喉咙里泛起苦涩的咸味。
“谢陛下体恤。”她的声音还有点发颤,但所有的失态都已被强行压下,她又变回了那个规矩、疏离、体面的成律嫔御。
他没再说什么,只站在原地看了会儿月亮,便转身离开了。靴底踩过亭下的碎石,声息渐远,倒让亭里的寂静更重了。
这认知像颗石子,轻轻落进心里,没激起大浪,却沉得很稳。自那以后,她倒更安分了。佛典里的字一句句钻进心里,“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她慢慢嚼着这道理,竟真嚼出几分大自在。
成律嫔御对一切都坦然接受。
这绝不是因为她天生良善或者富有同情心,而是因为她决心不去惦记别人,不仅是爱慕与希冀,连同那些怨恨、嫉妒、不甘,也一并舍去了。不惦记,便无得失,无得失,便无怖畏。
有天,在佛堂看见韩贵人,那时候韩贵人刚断绝了手铸金人的念想,突然察觉自己汲汲于此的荒唐,韩贵人哀戚地说,“我只是觉得,有种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悲凉。”
她仰头看向纹丝不动的树,她说,这样的夜晚只会让孤独的人肝肠寸断。
她是孤独的。
此时此刻,韩贵人憎恨世间一切情投意合。成律嫔御清楚地看到一颗泪珠挂在她的睫毛上。周遭一片死寂,只有呼吸还是活的。
可成律嫔御不是。
她的内心已经被精深的佛法充盈了,她发掘了自己的慧根,如果她不进宫,选择出家为尼,她一定是高明透彻的比丘尼。心游太虚,那未必不是另一种好的人生。
帝王的垂爱,隆重的恩宠,固然能让她心生欢喜,可没有的话也没关系。
佛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她感念于心,所以,当那道禅位诏书传来时,当后宫人人自危、或谋求出路、或拼命钻营时,她看到的,反而是一个等待已久的、彻底斩断尘缘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