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化尽后的第二日,纯陀身着素色襦裙站在王府门前,晨雾还未散尽,管家引她穿过回廊,绕过假山,忽听得前方传来谈笑声,那久违的声音让她心神一动。
兄长连她成婚都没有露面,谁成想当初回平城时一场给拓跋澄赐婚的闹剧,最后反而是她嫁给穆遐璟了呢。
她停在原地,努力把眼泪憋回去,半晌才鼓起勇气穿过干枯的竹林,兄长正与一个红衣女人并肩而立,那女人手中捧着一盆兰花,两人言笑晏晏,交谈甚欢。
“兄长。”她轻轻喊了一声。
两人回头过来。
风掠过高耸的檐角,卷着未散的雾丝拂过纯陀的鬓角,看清那抹艳色下的脸时,纯陀心口猛地一沉。
为什么?为何是眉绡?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她,令她几乎不能呼吸。
拓跋澄的笑容僵在脸上,眼里的笑意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几分猝不及防的慌乱,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闪躲。
“纯陀。”
“听闻兄长回来了。”方才的惊痛还堵在喉头,连带着说出的话都沾了些发颤的湿意,“我过来看看。兄长,可还好?”
她刻意不去看眉绡。
“昨夜刚到……想着你身子重,没敢去叨扰。”
“兄长客气了,穆家离王府不远。”纯陀点头,拓跋澄比去年更清瘦了,眉骨更高了。
可那双眼睛,兄长在回避与她对视。
眉绡察觉到两人间凝滞的空气,将兰花往怀里拢了拢:“我这就把花送到偏厅去,外头太冷,该冻死了。”说着,抱着花盆就要走,却被拓跋澄拦住。
“我去吧。”他接过花盆,指尖碰到眉绡的手,纯陀看得清楚,心沉得更厉害了。
“那我先回了。”纯陀转过身去,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很羞辱,脚步有些踉跄。
“妹妹!”拓跋澄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声音却暴露了他的急切,纯陀的脚步猛地顿住,背对着他的身子微微发颤。
拓跋澄握着花盆的手紧了紧,却没法再进前一步,横在他与她之间,不是这几步路,那是他永远跨不过去的界限。
“路上滑。”他终于找到一句像样的话,“让眉绡送你吧。”
纯陀没有回头,腹内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她的慌乱,轻轻踢了一下,让她不得不停下来稳住呼吸。
“不必了。”她声音轻了些,却比方才稳了,背对着他们的身影慢慢直起来,“穆府的马车就在门外。”
眉绡追上纯陀,回头对拓跋澄说,“将军放心,眉儿一定把妹妹安全送回去。”
纯陀一言不发地走了,待离开花园,她便挣脱开眉绡,“我自己走。”
“妹妹干嘛这么见外!”眉绡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妹妹不知道,在边地那些日子,将军待我可是真好。”
纯陀脚步未停,指尖却攥得发白,“不要叫我妹妹!”
“风大的时候,他就把披风解下来给我披上,我夜里咳嗽,他能守着我到天明。前几日在路上,他还跟我说,过些时日里就纳我做妾呢。”
眉绡打量着纯陀的神色,见对方脸色煞白,又添了句:“说起来,郡主如今已是穆家妇,肚子里还怀着穆家的骨肉,有些不该想的,怕是该收收心了。将军也说了,大家各安其分,才是正理。”
纯陀猛地停步,眼底翻涌着震惊与屈辱,眉绡被她看得有些发怵,却还是梗着脖子道,“郡主还是专心养胎,再传出什么不三不四的谣言,丢的可是穆家和任城王府两家的脸面。”
“各安其分……”纯陀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只觉得心里又干又涩。她望着眉绡那张得意的脸,忽然笑了,“你说得对。”
说完,她不再看眉绡,挺直脊背,一步步朝王府外走去。
眉绡回来后,见拓跋澄仍站在原地,怔愣地看着那盆兰花。
“将军,进屋吧。”
她又唤了一声,他才缓缓转过身,“她……走了?”
“嗯,刚出府门。”眉绡垂下眼,掩去眸底的不安,“郡主说会安分守己,让将军不必挂心。”
“她没说别的?”
眉绡心头一跳,忙摇头:“没……没说别的,就是走得急了些,许是穆府那边催了。”她偷偷抬眼瞧他,见他脸色比方才更沉,眼底那片慌乱搅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意。
“安分守己……”拓跋澄低声重复,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将花盆往石桌上重重一放,瓷盆与青石相碰,发出一声脆响,惊得眉绡猛地抬头。
“你先下去吧。”拓跋澄的声音透着疲惫,连带着周身的气场都沉了下来。
眉绡咬了咬唇,终究没敢再多说,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庭院里只剩拓跋澄一人。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穿过竹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他抬手按住胸口,那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纯陀不知道怎么失魂落魄回到穆府。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忽远忽近,眉绡那些带着刺的话却像生了根,她扶着丫鬟的手下车,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里,直到踏入正院,闻到熟悉的熏香气息,才稍稍回神。廊下的红梅落了些残瓣,被晨露打湿在石阶上,瞧着竟有几分凄楚。
“夫人怎么了?脸色这么白?”青禾见她这模样,忙递上暖炉,指尖触到她手时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冰?”
纯陀摇摇头,没说话,只攥着暖炉往内室走。刚坐下,小腹又轻轻动了一下,微弱的触感让她猛地回神,忙抬手覆在上面。方才强压下的泪意,此刻再也绷不住,顺着眼角悄无声息地滑下来。
可以是任何人,为什么偏偏是眉绡。
明知道那天夜里都是因为眉绡,没有眉绡,就不会有那些风言风语,也就不会让父王自悔养了一双不知羞耻的儿女。
罢了,都过去了。
她如今是穆家妇,那些旧事,无论是眉绡有意还是无心,再追究也没了意义。
可眉绡说的“各安其分”,又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她的心。
是她自己,总还抱着那点不该有的念想,才落得今日这般难堪。
纯陀吸了吸鼻子,把泪拭去,穆遐璟就快回来了,让他瞧见自己这样的模样,总归是不好的。
穆遐璟踏入内室,目光落在她红肿了的眼尾和鼻尖,他脱下披风随手递给侍女,微微皱了皱眉。
纯陀的肩膀倏地绷紧,慌忙站起来,正犹豫怎么解释自己的失态,可穆遐璟什么也没问。
穆遐璟拉着她坐下来,镜中映出他清隽的眉眼,平静无波,可纯陀却莫名觉得,他心里什么都清楚。
那种被看穿却不被诘问的纵容,比任何指责都让她心慌。
青禾捧着盛着蜜饯碗过来,穆遐璟忽然开口,语气寻常得像在说天气,“回来时路过西街那家铺子,见新做了梅子蜜饯,想着你爱吃,就买了些。”
蜜饯的甜香漫开来,冲淡了屋里几分沉郁。
“还想吃些什么?新来了个会做杏仁酪的厨子,要不要尝尝?”
纯陀猛地抬头,撞进他温和的眼眸里,她低声说,“好。”
穆遐璟见她肯应,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窗外的日光斜斜照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身影上,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纯陀埋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那些翻涌的悲愤与绝望,竟一点点平息下来。
或许,她真的该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