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以凉德,嗣守丕基,夙夜兢兢,罔敢怠荒……然天象示警,荧惑守心,人心浮动,政事多艰,上不能安宗庙,下不能抚黎庶,中夜扪心,愧对拓跋先祖……意效法古圣,禅位于皇叔子推……
大殿之上,众臣哗然。
拓跋子推僵在班列中,银冠下的脸色由红转白,双手死死攥着朝笏,耳中一阵轰鸣,几乎站立不稳。
他惊骇又惶然地看向御座上的拓跋弘,帝王眼里含笑,却让他生出不寒而栗之感。
实在是意气用事。
东阳公拓跋丕踉跄出列,“太祖皇帝百战定鼎,世祖皇帝拓土千里,陛下年纪轻轻,正是大有为之年岁,何以轻言禅位?”
“荧惑守心,天象示警。”拓跋弘淡淡抬眼,目光扫过阶下,“朕德不配位,累民伤财,致使南征受挫,北疆不宁,朝野怨怼。禅位于贤,方合天意,顺民心。”
昨日还借谶语攻讦帝王的官员,此刻个个面面相觑。
高允伏地叩首,“陛下岂能因一时星象之异,便轻言放弃祖宗江山、万民所托?天象示警,正需陛下修德省身,励精图治!岂能一推了之!宗庙社稷系于陛下一身,此乃天命!陛下若禅位,置列祖列宗于何地?置天下苍生于何地?置太子殿下于何地?”
臣子们纷纷出列跪倒,声音带着悲愤和不解。
“陛下!太子聪慧仁德,乃国之储贰,陛下正当盛年,悉心教导太子,待其成年,何愁江山不稳?禅位皇叔,名不正言不顺啊!”
“此诏一出,天下必生动荡!鲜卑各部、汉人士族、四方诸侯,将如何自处?恐有野心之辈,趁机作乱啊!”
“陛下三思!收回成命!臣等愿肝脑涂地,辅佐陛下重整朝纲!”
短暂的震惊后,是难以抑制的骚动。无论是帝党还是后党,却在这件事上空前达成了一致。
冯诞冷眼看着帝王,“陛下体察天心,自省己过,欲效法尧舜禅让之德,实乃……圣君襟怀。臣等感佩莫名!然禅位之事关乎国祚,任城王虽为宗室贤长,然太子殿下乃先帝嫡孙,陛下亲封之储君,名分早定,天下共知!陛下禅位,不传太子而传皇叔,恐于礼法有亏,易启天下悠悠之口,令太子殿下情何以堪?臣斗胆,请陛下为太子计,为江山万世计,收回成命,或另做圣裁!”
子推朝着御座方向连连叩首,声音破碎嘶哑:“臣万不敢僭越神器!求陛下收回成命!”
在群臣山呼海啸的反对声中,拓跋弘缓缓抬手,带着近乎残忍的嘲讽,让喧嚣的大殿瞬间死寂下来。
“口口声声为社稷,为太子,为朕……”他看向面如死灰的拓跋子推,“皇叔贤德之名,朝野共知。朕以江山托付,望汝好自为之,莫负朕望,莫负……列祖列宗!”
“陛下!”拓跋丕老泪纵横,猛地以头抢地,发出“咚”的一声巨响,“老臣以死相谏!此诏绝不可行!陛下若执意如此,老臣便撞死在这殿柱之上,以血谏君!”
说着,竟真的挣扎起身,踉跄着就要向旁边的柱子上撞去!
“东阳公!”旁边几位老臣和宗室子弟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扑上去死死抱住他,殿内又是一阵混乱。
“陛下!”高允也重重叩首,额头已是一片青紫血痕,声音嘶哑却带着最后的坚持,“祖宗之法不可废!嫡长之序不可乱!陛下若执意禅位,不传太子,则礼法崩坏,国将不国!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否则臣等不敢再立于朝堂之上!”
“臣等附议!请陛下收回成命!”
群情汹涌,帝王霍然从御座上站起,“够了!”
“朕意已决!尔等无需再言!朕之决断,阻挠禅位者……以抗旨论处!是死是活,且随你们的意去!”
拓跋弘决然拂袖,转身便走,内侍们慌忙跟上,留下满殿群臣。
帝王禅位皇叔子推的消息瞬间传至整个魏宫,太后从凤榻上缓缓站起来,以一种雍容优雅的姿态接过了诏书,露出嗤笑,“太上皇?这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谁给他出的主意?”
古往今来也没有这样的事。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陛下宁肯把皇位禅让给拓跋子推,也不肯让位给太子,这是一定要把妹妹赶出魏宫去。”冯熙望着宫墙外沉沉的暮色,“妹妹,咱们也该计议计议了。”
“不管他是釜底抽薪,还是要破釜沉舟。祸福永远相伴而行,此举狂悖,却也自缚手脚。他禅位给子推,于礼法大亏,于太子不公,已是自绝于宗室,自绝于天下士林民心。如今满朝哗然,人心惶惶,正是我们的机会。”
太后半晌没有言语,冯熙有些急了,“怪只怪,妹妹养了个没心肝的儿子。”
冯熙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妹妹应立即顺应陛下旨意,以太皇太后之尊携太子临朝,以抚慰朝野,安定人心为名,代行监国!陛下既已决意禅位,那朝政自然该由储君及其辅弼接管,此乃顺理成章!谁敢置喙?”
挟太子以令朝堂,这就是冯家的终极追求。
“有件事需要你做。”太后沉吟半晌,“子推虽素有贤名,但为人固执,陛下又将他推上风口浪尖,就要坐实他早有僭越之心,此番更是勾结陛下身边奸佞,蛊惑圣心,图谋不轨。”
“当务之急是绝不能让陛下再有任何机会接触朝臣,发布乱命!他既已忧劳过度,言行失当,就该好好静养!请妹妹立刻下旨,命陛下移居西苑澄心堂,非奉诏不得见外臣!一应奏章,皆由尚书台会同东宫詹事府,呈送妹妹与太子殿下裁处!将他……暂且隔绝起来。”
“不,此事需缓缓图之。”太后凤眼轻抬,“这已经不是皇兴初年的光景了,软禁逼宫,一旦山阴六镇及州郡闻讯造反,可就不好收场了。”
“我还是觉得,快刀斩乱麻……”
“你太小瞧弘儿了,倘若他毫无准备,就为了不让我染指朝政,贸然行此险招,这绝不是他的作为。”
“对他倾注那么多心血,到头来……”
太后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说,“神佛垂怜,太子比他父皇更适合做大魏皇帝,我会让他流芳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