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弘背对着殿门,负手站在巨大的舆图前,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封蘅。
“陛下……” 她声音很轻,带着病后的沙哑。
拓跋弘反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他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喘息。
“我在。”
封蘅用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紧绷的脊背,她只说了两个字。
拓跋弘喉结动了动,“你怕不怕?”
她轻轻摇了摇头,“史书由人写,你是皇帝也好,不是皇帝也好,千古骂名也好,流芳百世也罢,我从来不在乎。”
拓跋弘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你会不会觉得朕太冲动了?”
“冲动的人,不会站在这里看舆图到深夜。”她抬眼望他,“我知道忍的滋味。”
他想说什么,却被她轻轻按住嘴唇。她转而抚上他的脸颊,指腹蹭过他下颌冒出的青色胡茬,“只要平安,就足够了。”
拓跋弘的诏书像一块巨石投入平的湖面,起初惊涛骇浪,隔天太后张扬地来到太和宫,将列位重臣都请来,为的是向拓跋弘发难,请他收回成命。
太后穿了一身石青色常服,扶着内侍的手缓步而入,目光在拓跋弘脸上一掠,最终落在拓跋子推身上,开门见山,“京兆王,陛下既有此意,你可敢接?”
拓跋子推跪地,“此诏必是陛下一时意气!臣愿领罚,替陛下祈天谢罪!”
“母后是觉得儿臣没有大德行不配禅位,还是觉得皇叔不配继位?”
今日,是拓跋氏的血脉在互相撕扯。
可除了拓跋弘,拓跋氏的子孙展示了前所未有的团结。
任城王果然坚定地进言,“陛下方隆太平,临覆四海,岂得上违宗庙,下弃兆民。天下是祖宗之天下,而陛下辄改神器,上乖七庙之灵,下长奸乱之道,此是祸福所由,愿深思慎之。”
太尉源贺说:“陛下欲外选诸王而禅位于皇叔,臣恐春秋蒸尝,昭穆有乱,脱万世之后,必有逆飨之讥!”
拓跋弘选择用沉默来抵抗一切责难,只要冯家有逼宫迹象,他就蓄势反扑,毫不留情。
任何责难、劝谏、威胁,都休想让他收回成命!只是几位重臣恳切的言语,还是令他心里升腾起一种悸动与哀伤,却不足以动摇他的心志。
“陛下说论辈分、论威望,都远非幼童太子可比。”太后也加入了劝阻,“陛下这么大的时候,我和先皇可从没把你当作幼童。父子相传,其来久矣。皇魏之兴,未之有革,这就是陛下为君为子的作为吗?”
拓跋弘声音骤冷,“太子年幼,如今让皇叔暂代,待太子长成再归政,岂不两全?”
“陛下这是要毁了拓跋家的江山?”
“母后严重了。”
拓跋弘采取了怀柔的策略抵抗责难,谁知朝臣们也心照不宣地装作无事发生,直至帝王迁居北苑的崇光宫,礼部和掖庭已经开始着手禅位事宜,朝臣们发现帝王心意已决,无可挽回。
封蘅还是第一次来崇光宫,这里虽离昭宁宫不算远,但在魏宫的东北角,挨着的昌荣殿和逢羡宫也均是空着的寝宫。
甚至宫阶都是土筑成的。
入了寝宫,一应陈设堪称简陋,还真让她觉得他或许真存了出世的心思。
“就算是要禅位,也不至于如此苛待自己。”
拓跋弘正坐在案桌前批阅奏折,见她来了,招呼她过来,“怎么样?是不是很适合修行?”
“我看陛下是没苦硬吃。”
“这不比军营好多了?”拓跋弘笑了笑,“何况以后新帝即位,可就由不得咱们做主了。你可得趁着管魏宫时多留下些好东西,以后朕可要你接济着讨日子了。”
封蘅见他又没个正形,便抽走他手里的朱笔,指尖在奏折上那行“禅位仪轨宜从简”上点了点,“是怕动静太大,惊了某些人藏着的心思吧?”
“谁是某些人。”
“我眼前的人。”
“好姑娘!”他一把将她拉到怀里,“你眼尖,敢问作何解?”
“这仪轨从简,一是省得那帮人借大典之名中饱私囊,二是好让他们觉得,陛下心灰意冷,连最后的体面都懒得争了。”
“三是……”
“还有三啊?”拓跋弘坐直了身子。
“三是陛下吝啬抠门!”
“好啊你!”拓跋弘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如今朕成了你寻乐子的了,一天不编排朕,你就难受是不是?”
封蘅被他掐得痒,笑着往他怀里缩,她抬手去挡,指尖却勾住他的衣襟,“刚说要我接济,又嫌我编排,左右都是陛下的理。”
“你还说,朕恨不得撕了你的嘴!”
拓跋弘作势要咬,封蘅却偏过头,故意把脸颊凑过去,带着点耍赖的娇憨,“陛下欺负臣妾。”
他的唇堪堪擦过她的脸颊,温热的气息拂得人发痒,“没良心的东西。”
封蘅笑得肩头直颤,抬手去推他,指尖却无意中触到他颈后凸起的骨节,这些日子他清减了不少,那笑便淡了些,转而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把脸埋进他颈窝:“不闹了。”
“嗯,不闹了。”他低头,“再闹,外面该以为朕不是在修行,反倒是你引着朕享乐来了。”
“依我看,陛下是修行不成,倒会耍赖了。”
“那朕耍赖,你要不要管?”他挑眉。
“管不了。”封蘅故意叹口气,伸手去抚平他衣襟上被扯乱的褶皱,“陛下是天子,就算退了位,也是太上皇。小女子人微言轻,哪敢管太上皇耍赖?”
在帝王的坚持与朝臣的反对之下,这场拉锯一直到了夏天,大魏中枢数度停摆,拓跋弘先后召见了数位大臣,最后召见了京兆王。
皇叔子推环顾崇光宫多年未经修缮的萧条环境,低声感慨,“陛下何苦作践自己,这崇光宫,连寻常宗室的府邸都不如。”
“臣知道陛下心里有气,有怨,可江山是拓跋氏的江山,太子是陛下的骨血。禅位于臣,终究于理不合,于情难安。”
拓跋弘正用布擦拭着一柄旧剑,“皇叔觉得,朕是在赌气?”
“难道不是吗?”子推抬眼,眼底带着恳切,“太后权重,朝臣多有依附,陛下心里不痛快,臣懂。可拿江山社稷赌气,实在不是明君所为。”
拓跋弘忽然笑了,将剑搁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朕若做个明君,就得看着冯家把太子变成傀儡,看着宗室互相倾轧,看着这大魏一点点烂下去。”
他起身,走到子推面前,“朕让你继位,就是为了斩断太后对朝廷的控制,太子年幼,可你不一样。鲜卑先祖为了防止外戚干政不惜杀母立子,却不见汉家昭帝受制于外戚,是因主少国疑。太后屡屡利用此制临朝,岂不荒唐?”
“君不疑臣,臣不疑君。”拓跋子推望着帝王单薄的身影,“陛下信任臣,这种时候,臣不该让让陛下失望。只是这些年来,太后的势力盘根错节,若此次陛下不肯退步,鱼死网破……”
“陛下不知道禁宫大乱的后果。”他顿了顿,“会有宗室趁机割据谋反,也会有贪官污吏趁国难之际,欺上瞒下,中饱私囊,更会有素藏觊觎之心的外寇内贼在一缸浑水中摸鱼……当年,快要临盆的任城王妃就是这样被乱贼杀死,一尸两命。剜肉治疮之时,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忧……”
帝王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架子上的佛像上。
帝王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称病,归藩,怎么都好,只是禅位一事,就算不是皇叔,就算是太子,朕也会坚持。”
子推望着他平静的侧脸,对着拓跋弘深深一揖:“臣明白了。”
“陛下既已下定决心,臣……愿为陛下铺路。”子推的声音低了几分,“禅位诏书宣读之日,还请陛下允臣自请。”
拓跋弘转过身,目光落在那尊佛像上,鎏金的漆早已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却依旧端坐着,“皇叔请讲。”
“臣想在百官面前,自请为新帝太傅。”子推垂眸,“臣要让天下人明白,拓跋氏的江山,轮不到外戚指手画脚。”
“好。有皇叔这句话,朕便放心了。”
子推再揖,转身离去。殿门吱呀一声合上,将外面的风关在了门外。
皇兴五年八月丙午日,帝禅位皇太子宏,称太上皇帝,太后冯氏为太皇太后,改年号为延兴 。
诏曰:朕承洪业,运属太平,淮岱率从,四海清晏。是以希心玄古,志存澹泊。躬览万务,则损颐神之和;一日或旷,政有淹滞之失。但子有天下,归尊于父;父有天下,传之于子。今稽协灵运,考会群心,爰命储宫,践昇大位。朕方优游恭己,栖心浩然,社稷乂安,克广其业,不亦善乎?百官有司,其祗奉胤子,以答天休。宣布宇内,咸使闻悉。
以任城王为首的群公上奏,今皇帝幼冲,万机大政,犹宜陛下总之。
上乃从之。
当天,太上皇命京兆王子推为皇帝太傅。
沉重的帝冕从拓跋弘的头顶卸除,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殊死拼抢的帝冕,它的辉煌和庄严无与伦比,此刻拓跋弘觉得者只是一个身外的累赘,染血的饰物。
这饰物交到了他五岁的儿子手里。
自打上皇搬到崇光宫,对佛事愈发虔诚,每天夜里,封蘅就见他处理完奏折后潜心礼佛。
她不知他在求什么,偶然问之,他敲她的脑袋,礼佛要带着诚心,岂可有其他妄求。
封蘅笑,“陛下怎样诚心都行,倘若最后看破红尘出家了,那臣妾与各位姐妹可就无容身之地了。”
“若朕真步入空门,你当如何?”
“陛下既然舍了魏宫,阿蘅还有什么好留恋?大不了同样随了陛下,陛下做和尚,我便做姑子,毗邻而居,如何?”
拓拔弘望着她笑了,“真到了那一步,朕也舍不得让你做姑子。”
“你这性子,哪里耐得住青灯古佛的清苦。真让你日日抄经礼佛,不出三月,怕是要把寺里的钟都敲破了。”
“那陛下就别做和尚,我也不做姑子。咱们就在这崇光宫住着,你批你的奏折,我侍我的笔墨,怎么样?”
“好,就听你的。”
“一言为定。”她伸出小指,勾住他的手指。
“一言为定!”
“好幼稚。”她缩回手。
拓跋弘捉住她的手,将那根刚勾过的小指含在唇边,轻轻咬了一下,“你什么时候不幼稚过?”
封蘅被他咬得指尖发麻,脸颊腾地红了,抽手去拧他胳膊:“陛下才幼稚!当年偷摘先帝种的墨兰,被侍卫追得钻假山洞,是谁抓住我的衣袖不放?”
拓跋弘笑着躲,带着讨饶的笑意,“那不是年少无知吗?再说,后来朕不是把最大的那株墨兰挖来给你赔罪了?”
“还好意思说!那株墨兰被你折腾得半死不活的,我拿了回去,公主嫌弃它长得不精神,连夜让人锄了换成了牡丹……”
“是是是,给昭仪赔罪,朕罪该万死。”他故意学成律嫔御宫里鹦鹉的声音,逗得她噗嗤笑出声。
那一笑如阳春白雪初融,河岸绒花吹动,拓跋弘那一瞬间觉得无比安心和满足。
什么征伐南边,魏宫是非,于他而言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眼前这抹笑。
他还有什么畏惧和不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