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大的变故发生在太庙春祭上。
封蘅一过了年就染了风寒,辗转反复,原本拓跋弘仍计划上元往盛乐行宫去,又因此作罢。
拓跋弘昨日里还问李修,说太庙春祭的礼器都已备妥,问她身子吃得消,李修说她身子实在不济,只能安心静养,这才作罢。
铜镜里映出的脸色还有几分病后的苍白,封蘅用温热的帕子按了按眉心,岚风端来刚熬好的姜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镜中人的眉眼。
“医官说这几日还得避风。”岚风将碗递到她手边,刚喝了两口,姜的辛辣气窜入鼻腔,高椒房就急匆匆进来了。
“岚风,你们都下去!”
封蘅看高椒房神情沉重,还未来得及开口问她怎么了,寝宫门阖上,高椒房沉重地说,“春祭出事了。”
“啊?”
“太后去了祭典。”
毕竟没有皇后,往常也有太后参与祭祀的时候,封蘅却听着高椒房继续说,“太后以教导太子明礼为由,不仅亲临,更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太子走上了祭台,位置甚至越过了主持礼仪的宗正和大祭司!”
封蘅心下一沉,甚至能想象太后姿态从容的模样。
满场宗室、勋贵、文武百官目光在孤身跪于主位的皇帝,和那对昂然站立的祖母与孙儿之间来回逡巡,气氛诡异而压抑。
拓跋弘独自跪在冰冷的祭坛中央,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复杂目光,疑惑?同情?还是轻蔑?
他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冰冷的石砖透过祭服渗进骨髓,他望着阶下黑压压的人群,每个人的脸都模糊在香火缭绕中,唯有太后牵着太子的身影,像一根刺扎在视野中央。
“祭礼当遵古制。”宗正颤巍巍地开口,手里的礼器差点没拿稳,“太子随祭,这恐怕……于礼不合啊。”
“太子是国之储君,提前熟悉祭典,向天地和先祖示敬,有何不合?难道宗正觉得,这江山将来不该交给他?”
这话堵得宗正脸色发白,嗫嚅着说不出话。立刻有人上前一步:“太后说得是!太子亲临祭台,正显我大魏后继有人,先祖定会欣慰!”
附和声此起彼伏,像潮水般漫过祭坛。
拓跋弘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无半分波澜。他霍然起身,祭服的褶皱在动作中散开,带着凛然的威仪。
“母后说的是。”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遭的议论,“太子确该明礼,只是祭台有祭台的规矩,贸然坏了规矩,岂不是让天下臣民看笑话。”
“后来呢?”封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陛下带太子祭祀行礼。”高椒房叹了口气,“按照我兄长的说法,倒比寻常时候更显父子同心。”
“她算准了陛下不会在太庙动怒,更不会对太子如何。”封蘅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先祖灵前,重则不敬,轻则失和,无论哪一样,传出去都损陛下声望。”
“陛下已经回来了吗?”
“应该还没有。”
“蘅儿,太后近来愈发与陛下针锋相对,朝堂上,官员们倾轧更甚。”高椒房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焦灼:“照这样下去,怕是要出大事。是不是因为李敷李弈兄弟,那些谣传难道是真的?”
封蘅缓缓摇了摇头,“姐姐,你觉得母后是怎么样的人?”
“太后性刚毅,杀伐决断,运筹帷幄,是女中豪杰。”
“她在我心中,类吕后邓绥,临朝称制,可称明主,能挽狂澜于既倒,又可使天下宴然。”
“妹妹!慎言!”
“色衰爱迟,唯有权力不会老。姐姐,站在陛下的角度,母后她是妄图窃国的贼。可是,作为一个女人,我真心佩服母后,你看这宫墙,困住了多少女子的青春,磨平了多少心气。可她偏不,她硬是凭着一己之力,在男人堆里杀出一条路来。”
她抬手抚上铜镜边缘的雕花,“寻常女子盼的是夫君疼惜、儿女绕膝,可她要的是权柄在握、江山稳固。李家兄弟的死只是个借口,她从前是燕国的公主,国破家亡时入魏宫,若不狠厉,若不懂得算计,早就化作宫墙下的一抔黄土了。那些儿女情长她从来没放在心上,包括在先皇丧礼上扑火殉情,有几分真心实意呢。”
高椒房听得怔忡,半晌才喃喃道:“可她终究是太后,是陛下的母亲,她已经培养了最好的帝王,她如今……”
“李姐姐一定想不到,她用命生下的太子,成了太后手里最锋利的刀,既能刺向陛下,又能让陛下投鼠忌器。”
正说着,殿外传来内侍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陛下回来了,说请昭仪去太和宫。”
偏殿里燃着安神的檀香,拓跋弘正坐在案前看奏折,见封蘅进来,他放下笔,招手让她到身边来。
“身子乏不乏?”他替她拢了拢披风。
“我都听说了。”
拓跋弘指尖一顿,抬眼看向她,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疲惫,又似是释然,“听说了便好,省得我再费唇舌。”
封蘅顺势在他身边坐下,案上的烛火映着他眼底的红丝,显然是累极了。她伸手替他按了按眉心,指尖的暖意让他微微眯起眼。
封蘅心里泛起一阵酸楚,“母后许是觉得,这样能让他快点长大。”
拓跋弘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躁动已平息不少。
秋祭的阴影尚未散去,平城坊间悄然流传起一则谶语,源头不明,却如野火燎原。
荧惑守心,紫气焕然。
一些趋炎附势的低阶官员甚至在奏疏中隐晦提及天象有异,陛下当修德省身。
拓跋弘在朝堂上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力,若不是封萱入宫提起这八个字的谶言,说坊间都在议论这是暗指天象示警,皇帝失德,而太子承天命,焕发新光,封蘅连日养病还不清楚络迦说起拓跋弘近来愈发喜怒无常,再问便吱哑不肯说了。
太和宫东暖阁,烛火昏黄,映照着拓跋弘布满血丝的双眼。案头堆积如山的,不再是亟待批阅的奏章,而是南线催粮催兵的急报、被驳回的任命诏书、指责他不恤老臣、不孝的流言抄本、还有那则刺目的谶语。
太后的脸,带着那温婉又冷酷的笑意,在他眼前晃动。她的每一次出手,都像精准的剔骨刀,剥离他的威望,壮大她的根基,将他的儿子塑造成她权力的延续!
军权、财权、官员、舆论、人心、甚至祖宗礼法……她无处不在!
太后的威望就在这一次次看似为国分忧、教导储君的行动中,如野火燎原般重新炽盛起来。
那些因均田制利益受损而心怀怨怼的鲜卑勋贵,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向仁寿宫投诚。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汉人士族,也开始重新评估这位深宫太后的能量。
朝堂之上,为太后歌功颂德的声音渐渐多了,甚至有人开始隐晦地批评皇帝操之过急、有失仁厚。
一股混合着极致疲惫、无边孤寂和毁灭性暴怒的情绪在他胸腔沸腾冲撞,他猛地站起身,将御案上所有东西狠狠扫落在地。
笔墨纸砚、奏章文书,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陛下息怒!”络迦与服侍的奴婢慌忙跪地。
“昭仪怎么样了?”
“回陛下……还在养着,李修说天气愈发暖和了,就快好了……”
“告诉李修,若昭仪再不好,他也不用活着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冰冷刺骨的孤寂攫住了他,他想去昭宁宫看看封蘅,又唯恐她为他的事伤神,遂又作罢。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带着几分疯狂和自毁意味的念头,在他心底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既然母后如此处心积虑,那他不如就遂了她的愿!
他要看看,当这九五至尊的宝座真正空悬出来,当那诱人无比的权力**裸地摆在面前时,那些道貌岸然的朝臣,那些蛰伏的宗室,还有他那位步步紧逼的母后,会露出怎样狰狞的嘴脸。
这个念头一旦成形,便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快意。
拓跋弘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锐利光芒,疲惫被一种孤注一掷的亢奋所取代。他提起朱笔,饱蘸浓墨,在一方空白的诏书上,缓缓落下了第一笔。
鲜红的、如血如泪的朱砂,在明黄的绢帛上,划下第一道撕裂乾坤的痕迹。
朕以凉德,嗣守丕基……今欲禅位于皇叔任城王子推……
这一年,是皇兴五年的初春,春寒料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