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平城,这股憋闷的怒火尚未平息,太后的攻势已如潮水般接踵而至,精准地打在拓跋弘最痛的软肋上。
首先发难的是南征的粮秣。原本由几大仓调拨、供应前线大军的军粮,在途经冀州时,押运将领突然上书,言称连日暴雨冲毁官道,粮车深陷泥泞,恐误军期。
这理由冠冕堂皇,可帝王亲信快马回报,官道虽有泥泞却远未断绝,真正的问题是沿途几个关键渡口和驿站,竟被当地鲜卑豪强以整修河道和征发劳役为由卡住,粮队寸步难行。
消息传回平城,朝堂哗然,拓跋弘正派人处置,冯熙却在早朝时奏报,轻描淡写地说:“南征乃国之大计,粮秣乃军之命脉。陛下年轻急于求成,难免有疏漏之处。幸而冯家在冀州还有些故旧,已派人星夜兼程去疏通了,如果不出意外,明日一早便会疏通了。”
帝王冷眼看着他,“是吗?朕的人刚从冀州传回消息,冯大人就已办妥了?”
冯熙脸上的笑僵了僵,随即又躬身道,“臣也是忧心军粮,恰巧收到故旧传信,便先斩后奏了,还望陛下恕罪。”
拓跋弘忽然笑了,“舅父为国立功,朕谢你还来不及,怎会治罪?”
他目光扫过阶下那些附和的老臣,不少人露出敬畏与庆幸的目光,“舅父如何疏通的?不知用的是冯家的面子,还是朝廷的法度?”
“自然是借朝廷的威严,臣不过是让故旧们晓谕利弊,劝那些豪强以军国大事为重。”
拓跋弘缓步走下丹陛,“如此说来,那些鲜卑豪强是听了朝廷的劝,自愿让路的?”
冯熙点头称是。
“既然是听朝廷的劝,那便该由郡县具折上奏,说明原委,也让朕知道,究竟是哪些豪强深明大义,哪些人又在从中作梗。”他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既已派人去了,想必这些细节也一并查清了吧?三日内,朕要看到冀州官府的奏报,还有那些豪强的名单。”
冯熙讶异地抬起头来,万没有想到帝王为了打压他,要把这上不了秤的事情称一称。
“陛下……”他刚想辩解,却被拓跋弘抬手打断。
“舅父一向有手段,这些后续事宜,想必也能办得妥帖。”
回到寝殿,拓跋弘摘下冠冕,随手扔在案上。封蘅端来热茶,见他眉宇间仍有怒色,又听他说起来。
“方才在殿上,是被那股子气冲昏了头。”他说到一半就察觉这不是以退为进的招式,显冯家的能耐事小,眼下与南国战事吃紧,传出去朝廷有对着豪强下手的意思,实在是莽撞了,“真要逼得那些豪强狗急跳墙,在冀州闹出更大的乱子,耽误了南征军粮,才是因小失大。”
“眼下覆水难收,左右有冯家在,陛下不妨就全权交给他,让地方官府慢慢查,那些豪强何时开始整修河道,征了多少劳役,背后是谁在撑腰……这些账,未必急着算,记下来总是好的。等军粮一启运,陛下再下一道旨意,嘉奖冀州官府临机应变,顺带提一句豪强颇识大体,也就算了了这件事。”
“你说的是正论,眼下军粮是头等大事,先让粮车动起来,其他的账有的是时间算。”拓跋弘冷静下来,窗外的日光正好,树叶逐渐染上了金灿灿的颜色。
这招余威尚在,打击接踵而至。
帝王精心挑选的几个准备外放历练年轻官员,任命诏书墨迹未干,御史台的弹劾奏章便如雪片般飞至御案。罪名五花八门,或“家风不谨,其父曾侵占民田”,或“年少轻狂,诗作中有怨怼之语”,甚至“相貌轻浮,恐难服众”!
这些罪名大多捕风捉影,却都直指帝王用人不明。
又有大臣在朝堂抗辩,用人当以德为先,以稳为重。这些年轻人根基不稳,贸然外放恐怕惹出乱子,不如先在平城观政几年,磨磨性子。
此事虽然最后还是被他强力议定,却又有言官上书帝王专断独行,拓跋弘那几份奏疏,冰冷的屈辱感从心底蔓延。
过了年,柔然小股骑兵趁黄河春汛,袭扰了六镇之一的怀朔镇外围,掠走牛羊数百。这本是寻常边衅,怀朔将领足以应付。
然而,久不露面的太后出席了宴会,还带着不怎么示人的太子。
她轻轻抚摸着太子的发顶,声音带着忧虑,“怀朔被扰,虽是癣疥之疾,却可见北疆防御仍有疏漏。我昨夜忧思难眠,忽想起一事。先帝在时,曾与我议过,欲重修自盛乐至阴山的旧烽燧线,以固北门。如今南征耗费巨大,陛下自然无暇北顾。”
太后的目光扫过席间的宗室众臣,最后落在拓跋弘身上,带着几分看似恳切的忧心,“柔然屡屡来犯,六镇不堪其扰,即便打了几次胜仗,若不从根上防卫,恐成心腹大患。”
这话就差明白说了,帝王南征耗费国力,致使北疆防御松懈,连先帝的谋划都无暇顾及。
拓跋弘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杯沿的冰凉抵着掌心。
“都是儿臣不孝,让母后忧心国事。”他放下酒杯,声音平稳无波,“重修烽燧线并非小事,需勘察地形、调拨粮草、征发民夫,若仓促动工,恐生乱象。怀朔镇的奏报今日已到,柔然骑兵不过百人,劫掠后便北遁,守将已率军追击,想必不日便能传回捷报。”
“陛下,旧烽燧线,先帝确有遗志。”东阳王拓跋丕说,“此事臣从前也有陈奏,当时太后与臣已经商议了章程,奈何乙浑乱政不肯在北境花钱花钱,这才耽搁了……”
东阳王话音刚落,席间便有几位宗室老臣附和起来。
“先帝遗志不可违啊!”
“烽燧线若能重修,六镇安稳,陛下也能专心南征,岂不两全?”
也有人反对。
“六镇固若金汤,就算修燧线也不急于一时。”
“眼下南征正酣,不如等前线稍有眉目,届时再议不迟。”
冯太后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轻轻拍了拍太子的背,仿佛没听见众人的议论,只对拓跋弘道,“东阳王说得是,当年章程都拟好了,只可惜被乙浑耽搁。如今乙浑已除,正是重拾旧业的好时候。”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太子脸上,“太子明年便要启蒙,若能亲眼见着北疆烽燧燃起,也能让他知晓,这江山的安稳,是一寸寸守出来的。”
拓跋弘突然觉得难以抑制地恶心。
“并非儿臣不愿重修烽燧,国帑有限,就算是父皇,当年也得掂量着国库虚实行事。”他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目光扫过席间那些附和的宗室,“如今南征大军在前线浴血,若为了重修烽燧,把军粮分去一半,是让前线将士喝西北风,还是让儿臣做这个寡恩薄情的君主?”
“弘儿还是不如先帝有魄力。”
“烽燧线的事,容后再议。若有人再拿先帝遗志说项,先问问前线的将士答不答应,问问各州府嗷嗷待哺的百姓答不答应!”
太后指尖掐着太子的衣角,语气依旧温和,“我的小太子快些长大,好为你父皇担起北疆的责任。”
拓跋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太子年纪尚幼,正是承欢膝下的时候,江山社稷的责任,还轮不到他来担。儿臣还在,这北疆的安稳,南征的大业,还不至于要劳烦一个黄口小儿。”
太子被这陡然凝重的气氛吓得紧紧抓着太后的衣襟。太后拍着太子的背安抚,“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和先皇已经在用储君的品质来要求你了。”
“太子是朕的儿子,将来要学的,是如何权衡利弊,如何守土开疆,而不是被人当枪使。”
这话太过直白,几乎是撕破了脸皮。
冯太后脸上的温和终于裂了道缝,指尖猛地收紧,太子的衣襟被攥出深深的褶皱,疼得“哇”一声哭了出来。她却像是没听见,只盯着拓跋弘,声音里淬了冰:“陛下是在责怪我吗?”
正僵持间,封蘅将禧儿推了出去,禧儿小跑到太子跟前,踮着脚伸出两只手来,“兄长不哭,禧儿有糖!”
太子抽噎着看他,脸上挂着泪,不知道该不该接。
“可好吃了!”禧儿又举高了些,“皇祖母也尝尝?”
一下子冲淡了殿内剑拔弩张的戾气。
冯太后的脸色稍缓,松开了攥着太子衣襟的手。太子从她怀里跳下来,接过糖,剥了纸塞进嘴里。
封蘅这才松了口气。
拓跋禧见太子不哭了,又跑到拓跋弘身边,指着案上的蜜饯问:“父皇,那个红红的,好吃吗?”
拓跋弘被他逗笑,拿起颗樱桃脯喂到他嘴边:“尝尝?”
小家伙咬了一口,眉眼都弯了起来:“甜!嗣音妹妹肯定也爱吃这个,她今天没来,我带回去给她好不好?”
他忽然想起什么,拉着拓跋弘的手,“父皇,吵架不好,吃糖才好。”
这话童言无忌,却像根软刺,轻轻扎在每个人心上。
冯太后脸上的冰霜彻底化了,望着禧儿,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你这小东西,倒会劝人。祖母这里也有,一并给你嗣音妹妹吧!”
“皇祖母最好了!”禧儿实在嘴甜,立刻脆生生地应着,又跑到冯太后跟前,仰着小脸伸手要糖。冯太后被他这副机灵模样逗得眉峰松动,让善玉将果脯包了交给皇子。
“本宫也乏了。”待高椒房牵着禧儿离开,冯太后率先起身,语气已恢复了平日的温和,“烽燧线的事,既陛下说容后再议,便依陛下的意思。只是北疆防务,还望陛下多上点心。”
拓跋弘瞧着禧儿一蹦一跳地走出去,目光与太子对视,他很快躲开太子敬爱的目光,心里感慨他和封蘅这样的犟性子,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嘴甜眼活的小家伙?
夜里他提起这件事,封蘅只说是高椒房教导得好,“可宁宁看上去也不像个机灵的。”
“那他像谁?”
“当然是类朕了。”
封蘅已经不想提他在宴会上与太后针锋相对,嗔了他一眼,“陛下就自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