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觉得我可不可信?”
“朕自然信你,定国此人……”
“不是,是时而可信,时而不可信。”封蘅郑重地看着他,“即便是自小一同长大,人心善变,他对陛下的忠心是真的,可骨子里的权衡也是真的。但这都不是重要的事。”
“是。”可问题在于,因自小伴读知根知底,拓跋弘终究待他与别人不同,或许定国认为这些权衡利弊是身为臣子的本分,可是帝王私心希望定国成为坚定的帝党,而不是做两头晃的芦苇。
“他近来所做的事,可有让陛下失望?”
“还算尽心尽力。”
封蘅的手覆上他的手背,“那为何突然疑心他?”
“皇太子马上五岁了,一些大臣联名上表,请立太子太傅,其中就有定国。”
封蘅明白了帝王敏感的神经,这让他想起了自己从前,太后处处掣肘,朝臣各怀鬼胎。
“他们请立谁?”
“咸阳公高允。”
高允老成谋国,威望慎重,这也算是意料之中事,她突然问,“是不是均田改制出了什么事?”
这话让拓跋弘脸色微变,均田制触及了鲜卑与汉族世家的利益,近来地方奏频报“民怨”,实则是世家在暗中阻挠,连带着朝堂上也暗流汹涌。
“你听说了什么?”
“臣妾听闻在幽州遇了挫,不过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刺史上报说流民拒领田契,聚众闹事,冯家出面平息了此事。”
太后在太和宫亲自告诉他,如果不把幽州刺史换成冯崇,政令纵能推行,也免不得引发内乱。
“所以陛下才疑心定国?怕他跟那些人一样,借着立高允为太傅,给后党递了台阶,让他们更有机会插手均田制的事?”
拓跋弘没点头,也没摇头,半晌才说,“母后还真是固执,她就这么喜欢朕这个位子。”
即使他已经将兵权、财权牢牢攥在掌心,冯太后的影子无处不在,那道垂帘之后的视线依旧如芒在背,时刻卷土重来。
“李冲这个人,恐怕是不能留了。”
均田,这本是他意图富国强兵以支撑南征大业的国策,此刻却成了太后手中的回马枪。
她也在推均田,甚至近来在某些场合表现得比他更激进,她要的是借着改制,将冯家的势力再次安插进各个州府郡县,将那些盘踞地方、阳奉阴违的鲜卑旧贵彻底纳入冯家,重塑冯氏一门无人可及的威望。
“陛下!”封蘅唯恐他真动了心思,“倘若真对李冲下手,恐怕寒了士人的心,莫说更让冯家得了人心,陛下在位之日若要鲜卑改制,怕是再无可能了。”
说着,她递过一杯热茶,“陛下只是太急了,南征要用兵,改制要推进,太后又步步紧逼,换作谁都会乱。”
“是气话。”拓跋弘接过茶盏,指尖的力道松了些,温热的水汽漫上脸颊,模糊了眼底的戾气。
“等将来改制功成,史书上只会写陛下承天景命,行均田,安黎元,谁会记得冯家出过多少力?”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格外柔和,透过窗纸洒进来,在地上织成一片水色的银网。
拓跋弘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忽然低低叹了口气,“有时朕觉得争这权柄得失,到头来或许也不过是场泡影。前几日去永宁寺,见慧深法师在菩提树下打坐,蚊虫落满僧袍也一动不动,倒不如晨钟暮鼓,伴着佛像与经卷了此残生清净。”
可永宁寺的匾额是拓跋弘亲自所提“定国安邦”四个大字。
“法师能在树下打坐,是因有人替他守着这天下的安稳。陛下的自在,从来不在青灯古佛里,是在这天下安定里,这不是陛下自小到大的愿望吗?佛陀舍身饲虎是为救度,陛下推行改制、平定四方,也是为救度。等南征功成,改制落地,百姓安乐,陛下再寻佛寺,听晨钟暮鼓,才会真的安心。”
封蘅想起高眉深目的石窟佛像,云冈的佛像越凿越高,太武帝曾因佛法与皇权相争而毁寺灭佛,如今佛法兴复,恰是因帝王需要借“慈悲”安抚民心,她知道拓跋弘的出世之心只是一时的倦怠与伤情。
帝王低声喟叹,隔着薄薄的中衣,顺着她腰侧的曲线往上滑,“本是来行宫散心,还要你听朕发牢骚。”
她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侧脸,呼吸交缠,“等均田制成了,等南征胜了,等太子长大了,陛下真要出世,臣妾便在山下盖座宅子,每日给陛下送斋饭,看陛下念经。”
拓跋弘被她逗笑了,她伸手去解他的玉带,带着一种克制的急切。
“慌什么。”他的声音哑得像浸了蜜,顺势将她压在榻上,她不由自主地攀住他的肩,吻住他的喉结,又仰头去吻他的下颌,那处胡茬刚冒出点青色,蹭得她唇尖发痒。
山风渐渐停了,他伏在她颈窝,呼吸渐渐平稳,带着山松与龙涎香的气息,将她整个人笼罩。
“冷吗?”他忽然问,伸手将滑落的锦被拉上来,裹住两人。
她摇摇头,手抵在他胸前,能摸到那道旧疤,在温热的肌肤下微微凸起,“不冷。”
“你说那卖面食老爹还在不在?”他低头看她,眼底的情潮渐渐褪去些,染上温柔的底色,“明日去看看,如何?”
“又不是上元……”
“平头百姓,自然平日里也要谋生,朕笃定一定还在。”
她蜷在他怀里,迷迷糊糊的。
“去不去?”
她眼皮沉得像坠了铅,还是从喉咙里挤出个“去”字。
声音刚落,就被他低低的笑震得耳膜发痒,“明日去了,若那老爹还在,便让他再多放些胡椒。”
到了翌日傍晚,封蘅早就忘了拓跋弘昨夜的话,谁成想他真换了衣裳催促她,正巧纯陀与穆遐璟来了,听见他们要出去,帝王笑道,“遐璟夫妇倒是可以作陪。”
是楼晋抱着剑靠在廊柱上,闻言抬了抬眼皮,看见穆遐璟正忙着替纯陀拢被风吹乱的鬓发,他喉间低低嗤笑一声,感慨这人也算殷勤,只往石阶下挪了挪,给他们让出路来。
转过街角,喧闹声陡然涌来。
夜市早已开市,灯笼如繁星般亮起,街市上叫卖声此起彼伏,胡商的香料铺飘出异域气息,糖画摊子前围满孩童。
是楼晋领着几人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窄巷,墙根下果然支着那口熟悉的铜锅,滚汤咕嘟冒泡,白汽里飘着麦香与胡椒的辛辣。
卖面食的老爹正低头揉面,竹匾里码着整齐的胡饼,芝麻在阳光下闪着油光。
“这家面食,是全盛乐最好吃的,一定要多加几勺胡椒才有滋味!”拓跋弘低声吩咐,“各自吃各自的,别说相识。”
封蘅听着拓跋弘胡说八道,也不拆穿他,被他牵着手走到摊前。
“老爹,两碗汤饼,多放胡椒。”
铜锅滚汤的白汽已在暮色里升腾,老爹正忙着往炉子里添柴,回头一看,愣了一愣,随即眼尾的皱纹堆成了花。
“是你们啊!”老爹手在围裙上蹭了蹭,“上年元节过后就没见着,我说今日喜鹊叫不停呢,原来是贵客来了!”
“老爹好眼力。”拓跋弘低笑,拉开条长凳让她坐下,自己则挨着封蘅蹲在凳边,姿态随意散漫。铜碗很快端上来,汤里飘着翠绿的芫荽,胡椒的辛香直冲鼻腔,烫得人舌尖发麻。
穆遐璟也扶着纯陀在长凳上坐下,目光扫过这简陋的摊子,问纯陀,“想吃汤饼还是胡饼?”
纯陀小声对他附耳说,“和他们一样吧。”
是楼晋依旧抱着剑,靠在巷口的老槐树下,自成一片清冷的影子。老爹端来汤饼时见了他,忍不住招呼:“小郎君不来一碗?我这汤饼,能暖到骨头缝里去!”
是楼晋瞥了眼那粗瓷碗,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不必。”
拓跋弘与封蘅相视一笑,胡椒的辛辣气直冲鼻腔,她低头吹了吹,抬眼时正见他看着自己,“快吃罢。”
老爹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脸通红,“我说什么来着?暖岁灯是不是有奇效,保准夫妻和顺!我看小夫人的脸色都比去年红润了!”
“慢些吃。”他替她吹了吹勺子里的面汤,“去年你抢着喝,烫得眼泪直掉。”
“哪有!”她低声反驳,小口抿着汤。
“暖岁灯是什么?”穆遐璟突然问。
拓跋弘和老爹两个人听了这话可算来了兴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这盛乐独有的河灯究竟多神奇,比庙里的菩萨还灵。
“这可是咱们盛乐的讲究!”老爹凑过来,“每年上元节,点了这莲花陶灯,火顺河漂,那保管夫妇一辈子和和美美!”
拓跋弘往封蘅身边凑了凑,补充说,“去年上元前,我们就放了此灯,还烧了松针,那灯刚下水就打了个旋,老爹当时就说这是天定的缘分。遐璟你们倒是可以上元时过来游玩,平城可没有这样的灯!”
他说得得意,浑然忘了方才还叮嘱装陌生人。
封蘅被他说得耳热,伸手推了推他的胳膊:“少说两句。”
“可不是缘分么!”老爹接过话头,“那天郎君给夫人拢斗篷,想是惹得小夫人不高兴了,手都快碰到了又缩回去,这不,今年就看着比去年和美多了!”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就连角落里的是楼晋都勾了勾唇角。
封蘅的脸彻底红透了,埋下头猛喝一口汤,胡椒的辛辣呛得她咳嗽起来。拓跋弘连忙替她顺背,边笑边说,“慢点喝,没人和你抢。”
老爹哈哈笑了,往炉里添了柴,火光噼啪跳着,“吃东西讲究个心气儿,和心上人一起吃,那是粗茶淡饭也香甜。”
穆遐璟转头问纯陀,“看来这暖岁灯确有奇效,要不要也试试?”
封蘅心想这穆遐璟虽然看上去老实本分一本正经,但帝王爱听什么他就说什么,果真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拓跋弘用胳膊肘碰了碰封蘅,“你看,还是我的提议好。”
“你就得意吧。”封蘅瞪他。
巷口的是楼晋不知何时站直了些,老爹眼尖,又扬声:“小郎君要是有心上人,也该去放盏灯!”
是楼晋的耳尖似乎红了红,却依旧板着脸哼了一声,“无稽之谈,大丈夫志在四海,儿女情不值一提!”
“嘿,这话说的!”老爹笑得直拍大腿,“志在四海也得有个人暖被窝不是?霍去病霍将军还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可真到了长安,不也照样盼着家里那盏灯亮着?”
是楼晋的脸更沉了些,却没再接话,只将目光投向远处河岸的灯火,剑穗在风里晃得更急了。
拓跋弘看得有趣,“老爹着实有智慧,汉高祖不也得有吕雉为他守着后方么?”
封蘅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纯陀忽然抬头问:“是楼大哥可有心上人?”
这话问得直白,是楼晋愈发窘迫,“没有!”
是楼晋转身往巷外走了两步,背对着他们,耳后都变红了。
老爹在一旁直乐,硬塞了一碗面汤给他,“行了行了,不打趣这位小郎君了。缘分这东西急不来,该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
拓跋弘端起碗喝了口汤,胡椒的辛辣呛得他眼底发潮,却笑得更厉害了,“等着上元把他绑来放灯,看他还嘴硬不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