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虽有宗亲在京,穆遐璟父母早亡,由叔父婶母抚养长大,因两位长辈在老家,故而来的亲朋虽多,真正亲缘相近的却是少数了。
酒过三巡,待欢送高朋好友,新雪覆盖的穆府庭院终于在近宵禁时恢复了安静。
婚房内红烛高燃,跳跃的火光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室内的一切都染上一层暖融而朦胧的橘色。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和熏炉里沉水香的气息。
纯陀由着婢女褪下她身上繁复沉重的婚服早已换下,只着一身质地柔软的胭脂色寝衣。卸去了浓妆和金冠,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微微垂着头,视线落在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上。
穆遐璟坐在离床几步远的案桌旁,同样换了常服,身姿笔挺,他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似乎火焰比他新婚的妻子更值得凝视。
侍女早已识趣地退下,并细心地掩好了门。偌大的房间只剩下这对被皇命系在一起的陌生人。
良久,纯陀打破了沉默,目光飞快地扫过穆遐璟的脸,又迅速垂下。
“穆大人。”
“郡主。” 穆遐璟眼眸里遮掩不住局促,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纯陀……”
他又觉得失礼,忙补充说,“夜深了,郡主早些安歇罢。”
说完,便去熄灭桌案上多余的烛火,只留床畔一对。
烛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守礼。
“夫君……”纯陀的声音细若蚊蝇,让人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随着穆遐璟迫近,她慌忙地站起身来。
“饿不饿?”穆遐璟突然问。
纯陀摇头。
“要不要喝茶?”
纯陀又摇头。
穆遐璟坐在了床榻上,纯陀靠在床榻边缘,紧张得不知所措。
“那要不……就寝吧……”
纯陀垂眸盯着绣鞋的尖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艰难地吐出盘旋在心头许久的话,“那些……关于我的流言,想必你听过。你……如何看待?”
话一出口,她立刻屏住了呼吸,等待审判。她预想着他会闪烁其词,或虚伪地表示不信,甚至可能流露出掩饰不住的鄙夷。
此时此刻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在尖叫,都是她自作自受。
然而,穆遐璟的回答却出乎意料的简单直接,甚至带着一丝不解的坦然:“我不信。”
“啊?”
穆遐璟看着眼前这个强撑着勇气问话,身体却微微发抖的新妇,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突然一扫局促,认真地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想来谣言也是如此。”
见纯陀依旧神经紧绷,带着明显的颤抖和难堪,他起身倒了杯酒放在她手边的矮几上,又后退几步,停在了一个既不过分亲近又不显疏远的距离,“臣……下官……”
他顿了一下,“何况郡主能得陛下与昭仪如此爱重,必非谣言所描述之人。”
房间里陷入一片更深的寂静。
纯陀怔怔看着那杯酒,没有动。
他的话里没有任何对纯陀个人的褒贬,他信任的是他所了解的环境和规矩,他鄙夷的是传播流言的行为本身。这份信任和鄙夷,都源于他自身的判断标准,而非刻意讨好或畏惧。
这样一种近乎公事公办的笃定,太光明,太磊落了,磊落到她想失声痛哭。
穆遐璟见她久久不语,只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神复杂难辨,便以为她心中仍有委屈,斟酌着补充道,“郡主不必为此烦忧,市井流言荒诞不经,岂能轻信?更遑论以此评判郡主清誉。”
纯陀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扯出一个极淡、极勉强的笑容,低声道:“穆大人说的是。”
随即,她移开目光,“夜深了,安置吧。”
自纯陀出嫁,昭宁宫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封蘅照旧请高椒房接了禧儿去,岚风不解她时而冷淡时而温和,高椒房说,大概是她总是会被过去的回忆刺痛。
“昭仪在永宁寺亲口对惠可上师说,凡事从此只看眼下,不再汲汲于过往。”
“知易行难,很多道理,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
“可是昭仪近来脸上常挂着笑脸,还会与奴婢们玩笑,也不知怎么的,单对小皇子耐心有限。”
“她毕竟失去了两个孩子……”高椒房不忍说下去了,“我会好好照顾禧儿。”
拓跋弘正在为南地布防犯愁,此前以强势手腕将六镇牢牢收归己有,冯家苦苦经营多年,先后又有宗室叛乱,他每次与冯熙对视时,都会升腾起难以言喻的剑拔弩张感。
拓跋弘将手中的舆图推远些,指节抵着眉心,案上的烛火被晃了晃,窗户被猛地拉开又关上,络迦连忙训斥,“低声些,怎么做事的!”
“昭仪……”
拓跋弘抬起头来,烛火的光晕落在封蘅素色的衣裙上。
“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
封蘅没答,走到案前,目光扫过堆叠的奏疏与染了墨痕的调兵手谕。
“听说陛下好几天没歇好?”她伸手想探他的额温,指尖刚要触到,却又中途顿住,转而拿起案上的茶壶,“水有些凉了。”
络迦忙接过茶壶,躬着身快步退出去,殿内霎时只剩两人相对而立。
拓跋弘看着她垂眸整理案上散乱的笺纸,“南境粮草不济,冯熙又在朝中煽风点火,有宗室在洛阳暗通款曲,这几日确实睡得少。”
封蘅将叠好的军报推到他手边,“所以才更要保重好自己。”
“罢了罢了,今晚不看了,陪朕坐会儿吧。”他将她带到窗边的软榻上,顺手拿过搭在榻边的披风,裹在她肩上。
她笑了,“我是体弱,可也没到这程度。”
“真病了就不说这话了,岚风怎么伺候的,你就穿这么少。”
“屋里这样热,我还要穿多少?”
“总之你不许得了风寒。”
“是是是。”她连声应了。
拓跋弘这才满意地顺势在她身旁坐下,犹豫半晌,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阿蘅,朕有事同你说。”
她侧脸看着他认真的模样,“有什么话只管直说,你这样我只会觉得是什么噩耗。”
他笑起来,“你这么说,倒让朕犹豫该不该告诉你,又唯恐你知道了生气。”
“那就不是好事了。”
拓跋弘从榻下的暗格里取出个小小的锦盒,烛光下,锦缎的光泽柔和得像月光。
封蘅接过盒子,正要打开,却被拓跋弘压住,“先说好了,不许同朕赌气。”
她没答是,也没答否,盒子里被丝绸包裹的是一盏粉色帛纱的河灯,竹骨和帛纱已经泛黄,上面用朱砂画的莲花却依旧鲜亮,那是她十岁那年,在平城的护城河畔放的河灯。
那个繁星闪耀的夜晚,她满怀少女的心事和秘密,许愿时扑通扑通直跳。
封蘅的手指悬在半空不敢触碰,“怎么会?”
拓跋弘小心翼翼地拿起河灯里的字条,纸张有被水洇透的痕迹,却依稀可见小小的字迹工整,承载了少女最纯粹的心愿。
这话对谁都说不出口,无论是公主,阿娘,甚至是亲密无间的阿姐。
因而只能付之神明。
她的愿望,根本没有顺着河灯漂流传达给神明。
“是公主……公主竟将它给了你……什么时候?是我抗婚那年?公主用它说服了你和母后,是不是?”
拓跋弘缓缓摇头,“那年你放完河灯就被侍女催着回府,是因为姑母好奇你许了什么愿望,她命人打捞上来后后,当晚就来了东宫。”
“为什么?”
“她说,她有意让你成为大魏最尊贵的女人,问朕是何心意,朕说,若得阿蘅做妇,必然珍之爱之。”
“你一早就知道……”她的声音陡然尖锐,“既然一开始就知道……”
她声音哽咽,觉得自己愚蠢又无地自容,“陛下还留着它做什么?”
这算什么?那不过是普通少女怀春的幻想,堂堂太子殿下,为什么要留着这种东西。
“你知道朕什么时候最想把它烧了吗?就是你入宫抗婚。朕明知道人心易变,不想与众不同的封家二姑娘也这样!”
“那时候,你不会真以为我和阿姐成为娥皇女英?”她很久前就不再计较这件事,何况拓跋弘和封萱也从来没有和她解释过,可是如今是为了什么呢?
“你姐姐是为了她生母,她与朕,没有任何情意。”
那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
他与她的相互怨怼反而将他和封蘅置于同盟关系,这种同盟关系,是基于嫉妒。
他怨恨她轻易说出喜欢崔琬,吵闹着抗旨,那他算什么?
那一瞬间,他觉得她的真心瞬息万变。
被她当众拂了脸面的新帝,深夜对着一盏河灯辗转反侧。
明明心里盼着她好,偏为了报复故意冷落她,夸大他与封萱的羁绊,让她误以为自己鸠占鹊巢,抢夺了亲姐姐的幸福。
行动的记忆比起感情的记忆来,不留任何痕迹。
他尤其嫉妒她偏爱关心的其他人,何况是一个汉人男子。
“陛下要脸面,我就不要吗?”封蘅怔怔地望着他,心口像被重重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拓跋弘伸手想去握她的手,却被她侧身避开,烛火的影子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现在拿出这河灯来,是觉得我该感激涕零吗?”
“还是该为当年不识抬举谢罪?”
“你说的对,朕何必留着这东西自寻烦恼,不过是怕有一天自己那点心思被你看穿,反倒落了下乘。”他喉间发紧,“前几年年轻气盛,朕只顾恼你冷落你,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就算有一分解气,就有十分难受。”
他从未对人剖白过这些,连自己都不愿轻易承认当年的幼稚与偏执。
这些年的委屈、不甘、试探,都不过是彼此都不肯先低头的过错罢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
“朕绝不是要你难堪,你我之间,只有这件事别扭了这么多年,朕一直想能有一天同你解开心结……”
他自嘲地笑了,“像你说的,朕要面子。”
那天,他送走博陵公主,李蕴微不解他似兴奋似忧虑的复杂情绪,问他,“殿下喜欢封家二姑娘?”
他厌烦别人猜测他的心事,一下子冷了脸,“被姑母宠坏了的娇女,又爱出风头,馊主意一大堆,还小心眼,哪里让人喜欢了?”
口是心非,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