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将最上排的宫灯一一点燃。
拓跋弘翻过一页奏折,笔尖悬在朱批之上,良久才淡淡开口:“母后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不这样,母后不会放过她。”封蘅垂首,声音稳而轻,“羽儿还小,陛下看让……”
“送到孟椒房那里吧。”
“孟姐姐既要照顾勰儿,还是从成律嫔御或茂眷椒房里挑一个……”
“听你的吧。你总是这样。”拓跋弘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复杂,“潘嫔御当年,你也求情。”
书房静了片刻,拓跋弘最终叹了口气,提笔在奏折旁批下一行字,又另取明黄旨意写了废黜之令,盖上玉玺。
封蘅接过旨意的手微微发抖,连声道谢,退出书房时,夜露已打湿了宫道的石板。
圣旨尚带着墨迹的微温,沉甸甸地压在长孙尚宫手中,随从的宫人还没来得及抬手叩门,一个面无人色的小内监就连滚带爬地从角门冲了出来,见到她,扑通跪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尚……尚宫大人!张……张嫔御她……她……急病……殁了!”
长孙尚宫的目光越过小内监,落在那扇紧闭的宫门上。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荒谬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知道了。开门。”
宫门沉重地吱呀一声被推开。明亮的光线倾泻而出,宫人们跪了一地,像被风刮倒的芦苇,个个面如土色。
正殿的方向,隐隐传来压抑不住的哭声。
长孙尚宫抬步迈过高高的门槛。
内殿里,张嫔御静静地躺在榻上,面容尚算安详,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紫。
跪在榻边的老宫人正抖着手为她整理鬓发,眼泪无声地淌着。看到长孙尚宫进来,那老宫人浑身一颤,几乎瘫软下去。
长孙尚宫缓缓扫视跪伏在地的众人,最后落在掌事大宫女甘棠身上。
“怎么回事?”
“回尚宫大人,嫔御午后说心口有些闷,便躺下歇息了,谁知这一睡就没醒来……”
长孙尚宫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份废黜圣旨。
废为庶人……如今,连庶人都不是了。
长孙尚宫的目光在张嫔御毫无生气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沉声吩咐这位嫔御的身后事。
顺便,阻拦昭仪进入不祥的缀霞宫。
来的是封昭仪和高椒房。
她对着急匆匆赶来的两位贵人屈膝行礼,“陛下吩咐了,恐怕是什么怪病,昭仪和椒房还是别进去冲撞了晦气。里头都装殓妥了,医官说是大约申时就没了,走得快,没受什么罪。”
封蘅看着她低顺的眉眼,那双眼见惯了宫中风浪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意外,只有全然的平静,仿佛张嫔御的死不过是拂去了案上的尘埃。
不多时,宫人们簇拥着乳娘抱着皇子勰走出来,甘棠说,长定宫离这里最近,陛下旨意先送过去。
高椒房伸手按住封蘅的手腕,“听长孙尚宫的吧。”
“里头……按夫人礼制办吧。”封蘅的声音轻飘飘的,“不必奏请陛下同意,也不必惊动仁寿宫。”
“昭仪放心,奴婢都记下了。”
高椒房拉着封蘅转身,裙摆扫过宫灯的光晕,将那片不祥的光亮彻底抛在身后。封蘅任由高椒房拉着往前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昭宁宫,她突然觉得很累很困,连妆都没卸就在榻上睡着了。
天快亮时,封蘅猛地惊醒,窗外已泛起鱼肚白,长明灯的光晕淡得几乎看不见。她怔怔地坐起身,身上的宫装皱巴巴的,发髻也散了大半,铜镜里映出一张疲惫不堪的脸。
“昭仪醒了?”守夜的宫女润英忙进来伺候,“要传早膳吗?”
封蘅摇摇头,“今日闭门谢客,不管谁来了,就说我偶感风寒,起不来身。”
“陛下呢?”润英迟疑。
“也这样说。”
“是。”润英应着,招呼其他人为昭仪沐浴。
“岚风身子怎么样了?”
“昨晚传话进来,已经大好了,过几日就可以归来侍奉了。”
“让她多歇几天吧。”
窗外的晨雾散去,阳光逐渐刺眼。
“昭仪,要不要加点安神的香料?”润英轻声问,手里捧着一小盒晒干的合欢花。
封蘅闭着眼摇头,声音在水汽中显得有些模糊,“不必了。”
沐浴更衣后,她换上一身素色宫装,坐在镜前,看着润英为她梳头,润英犹豫着说,“昭仪要不要选只发簪?”
“又不出门……”
“太和宫传旨来,陛下午后会来……”
“那支青玉簪吧。”
润英应声取来簪子,玉质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簪头雕刻的缠枝纹寓意“生生不息”。
“仁寿宫那里,我记得昨日是让你去的?”
“是。”润英为她理好最后一缕碎发,“奴婢去时太后正在查验太子功课,只感叹张嫔御命薄罢了。”
拓跋弘走进殿门时,身上还带着殿外的阳光气息。他看着坐在窗边的封蘅,素色宫装,青玉簪,眼底的血丝未消。
“可用膳了?”
她摇摇头,侧身引他入座,“听闻陛下来,特意让他们备了陛下爱吃的。”
拓跋弘坐下来,满桌子珍馐,他舀了一勺杏仁酪,甜意漫开,见她认真用膳,想说的话到了嘴边也就停下了。
她什么也没问,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茶汤清碧,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真是突然……昨日辛苦你了。按夫人礼制安葬,很好。”
“是臣妾分内事。”
“母后那边没说什么?”拓跋弘呷了口酒。
“母后说知道了。”
“这鱼好吃。很鲜嫩,陛下尝尝。”
布菜的宫人忙夹了鱼肉奉上。
“你不想知道……”
“不想。”
她慌忙打断他,“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
这场杀戮不必再摆上台面,无论是太后的愤怒,还是拓跋弘的权衡,或者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底线。
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分别了。
“往后,别再轻易求情了,不值得。”
封蘅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臣妾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