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她抱上床榻,并未如往常般急于索取温存,而是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散落在锦枕上的乌发。
殿内烛火摇曳,光影在他深邃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上跳跃,褪去了帝王的凌厉,只剩下一种沉静的温柔。
“朕是同你玩笑呢,就算一时恼了,哪里是真对你生气呢,日后都不许这样了。”他低沉的嗓音在寂静中响起,“你身子弱,莫要再为这等事熬神费力。”
封蘅轻“嗯”了一声,伸手贴住他的脸颊,“我有件事,犹豫该不该告诉你。”
“何事?”
“倘若不说,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不会为此烦心,倘若说了,你定会为此烦忧,陛下听不听?”
拓跋弘眉头微蹙,认真地看着她,“倘若阿蘅不想说,也就不会提起来了,什么事,朕承受得住。”
他的手指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她的长发,等待着下文。
“我……小产了……”
拓跋弘的手骤然僵住,脸上的沉静温柔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随即被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慌和剧痛覆盖。
“是浴佛日回来后那几天……”她眼睛和鼻子瞬间通红。
他猛地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身体因巨大的痛苦而微微颤抖。
“天命如此吧,前几日阿姐生下个女儿。”她有些慌张地想要换个话题,“陛下要不要陪我去瞧瞧她?”
“一定……是个……我们的女儿……” 他哽咽着,几乎无法说下去,一种宿命般的报应之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每次幼澄与嗣音承欢膝下,他都会想起封蘅上次小产未曾出生的孩儿,那一定是个公主,自从有了禧儿,他们一直期盼着能有个女儿。
透过幼澄与嗣音,他仿佛能看到那个模糊的、只存在于他无数次想象中的小小身影,有着阿蘅温婉的眉眼,穿着粉嫩的小袄,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娇娇地唤他父皇。
嗣音的名字是昭仪起的,他那时候与她情意缠绵,问她倘若他们有个公主,该起什么名字。
“陛下呢?陛下就没有什么想的。”
“就叫檀心怎么样?”
“作何解?”
“《华严经》有旃檀香风,悦可众心之句,明心见性,阿蘅可明白朕的心?”
她微红了脸。
檀香需经刀劈斧凿方散奇香,如今想来,是大不祥。
可是,同样的事情为什么要发生两次?
封蘅伸出冰凉的手,轻轻抚上他因痛苦而紧绷的脊背。
“为何不立刻告诉朕?”
“事已至此……”她轻声说,“那时候你在为李家兄弟忧虑,长乐又突然回宫……”
“所以你就一个人扛着?你怎么能……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医官署那些奴婢也是……”
那些日子他周旋于朝堂纷争,竟丝毫没察觉她的异样。如今想来,她那时总是脸色苍白,夜里睡得极浅,他只当春寒未褪,还嗔怪她不知保重。
他低头吻上她的眉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又混杂着难以言说的苦涩。
“是朕不好,都是朕不好。”他贴着她的肌肤低语,忽又想起什么似的,他捧起她的脸,“看着朕。”
“除了……除了孩子没了,身子……可还受得住?医官是怎么说的?” 他问得小心翼翼,每一个字都带着惊悸的余波,“你不许隐瞒一个字,朕会召他们求证,倘若不实,朕绝不轻饶!”
封蘅迎着他痛楚而焦灼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陛下放心,我只是身子亏虚,并无性命之忧。”
“真的?”
“真的。”
他长长松了口气,失去孩子已是锥心之痛,他不能再承受一丝一毫关于她安危的坏消息。
倘若上天要报应,应该报应在他身上才对。
“事已至此,再多的忧思也无济于事,我想的开的。”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将脸埋进他的衣襟。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人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带着一种心力交瘁后的沉沉睡意。
帝王去了永宁寺。
晨露未晞,拓跋弘一身素色常服立于永宁寺山门前,寺内钟声悠远,撞得人心头发沉,他拾级而上,踏入空旷的大殿。
殿内光线幽暗,唯有长明灯在巨大的佛像前跳跃着豆大的光晕。金身佛像宝相庄严,低垂的眼帘慈悲地俯视着芸芸众生,也俯视着帝王。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烛气息,混合着供果的微甜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木味道。
拓跋弘没有如往常般焚香顶礼,也没有诵念佛号。他静静地伫立在巨大的佛像之下,仰起头,一寸寸地审视着佛面上每一道慈悲的线条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
他缓缓伸向自己胸前,那里贴身挂着一串由九十九颗细小旃檀木珠串成的佛珠,是少年时昭仪亲手所串,他常年佩戴,珠体早已被摩挲得温润光滑。
上师惠可走进大殿,正要向帝王行礼,却被他抬手止住。
“不必多礼,朕来为亡女祈福。”
帝王亲自点燃三炷香,跪在蒲团之上。
“佛说慈悲,说护佑众生。”他对着佛像低语,声音里带着压抑的质问,“朕敬佛礼佛,护这江山百姓,为何连自己的孩儿都护不住?”
惠可明白了帝王的意思,在一旁垂眸合十,“昭仪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拓跋弘握着佛珠的手指猛地一紧,“上师作何回答?”
“万象皆空,世上之事复杂多变,人总是与所愿无限背离,然空非虚无,背离亦非终结。”惠可的声音在大殿中缓缓回荡,带着经文般的沉静,“昭仪当时听完末了笑了,说她懂了,大约正因背离,才更要惜取当下。”
香炷燃尽最后一寸,灰烬轻轻飘落。拓跋弘将佛珠重新系回颈间,贴着心口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离她的心意更近一些。
帝王哑声问,“佛曰因果轮回,种下善因,自会结善果,是不是有一天,朕与昭仪的孩子缘分未尽……”
“陛下,世间因果自有定数,缘起缘灭皆有缘由。待到来世缘法具足,自会再归。”
“上师,朕也懂了。”
“陛下既懂,便是缘法。”
山风穿过回廊,吹得檐角铜铃轻响。
“谢上师开示。”他又仰头望向佛像,“朕求的不多,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惠可低诵一声佛号,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