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拓跋弘踏入昭宁宫,刚从朝堂下来,身上还带着太和宫冷冽肃杀的气息,眉宇间满是处理完棘手政务后的疲惫。
走到榻边,封蘅正低头看着一卷书,他什么也没说,在她身侧坐下,伸出手搭在她的手背上。
“陛下……”她刚开口。
“朝事繁杂,京畿几处屯田的赋税减免之事,司农寺那些人还在争执。”他随口说着,顺势靠在她的肩膀上。
她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他的依靠更舒适些。
“母妃!母妃!”外头传来孩童清脆的叫喊。
拓跋禧兴冲冲地跑进来,乳娘槿和菱渡追了进来。
“父皇!”他惊喜地叫了一声,脚步更快,几乎是扑了过来。
拓跋弘将头从封蘅肩上抬起,岚风慌忙告罪,“小皇子拿了东西来,奴婢们拦也拦不住……”
“退下吧。”拓跋弘深邃的眼眸落在儿子身上,他伸出手,宽厚的手掌落在拓跋禧的发顶,轻轻揉了揉,“手里拿的什么?”
“儿臣写了好多好多字!”他献宝似的,将一直小心翼翼攥在手里的一张宣纸举高。纸上歪歪扭扭地写满了父母君臣等几个大字,墨迹浓淡不均,笔画歪斜,每一笔都用了极大的力气。
封蘅无奈地瞧着他,拿帕子擦他额头上的汗,“怎么天天冒冒失失的?”
禧儿在她怀里咯咯笑着撒娇。
“写得真好!禧儿到底聪慧,日后文韬武略,定能胜过父皇。”拓跋弘指尖抚过那些用力到洇透纸背的笔画,眼前这歪扭的字迹里,藏着不管不顾的鲜活,倒比那些规规矩矩的奏章顺眼多了。
“就你机灵,知道拿这个讨父皇欢喜。”封蘅无奈地看着颇有些一唱一和意味的父子俩。
禧儿爬到拓跋弘膝头,“太傅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父皇喜欢母妃,母妃喜欢父皇,禧儿喜欢父皇母妃,父皇母妃也喜欢禧儿,所以肯定国泰民安!”
“朕的孩儿怎么这么聪敏!”拓跋弘朗声笑起来,将禧儿往怀里抱紧了。
两人闹腾得厉害,拓跋弘的胡茬扎在小皇子脸上,禧儿挣扎着躲闪,封蘅唯恐他闹过了劲头,忙把他从拓跋弘怀里拖出来,“不许闹了,你父皇肩膀有旧伤。”
“啊?”禧儿脸上的笑容褪去,小手试探着抚上拓跋弘的肩,“父皇肩膀疼吗?疼的时候吹吹就不疼了。”说着便凑过去,对着拓跋弘的肩膀轻轻吹了口气,“父皇不疼了哦。”
拓跋弘抱住他,让他安静地坐在他怀里,看向封蘅的目光愈发温柔,“这是亲征柔然时的旧伤,无妨的,你母妃是太过在意朕了。不过夫妻之间,就应该彼此在意。而君臣之间呢,做君的要护着百姓,做臣的要辅佐君王。至于父子呢,做父亲的要为儿子计长远,做儿子的将来也要能替父亲扛事。”
“我明白了!”禧儿跳起来,“以后我也要亲征柔然!让他们不能欺负大魏的百姓,替父皇分忧!”
“胡说什么!”封蘅瞬间脸色一变。
禧儿被她突如其来的严厉吓愣了,有些茫然地看向拓跋弘。
“行军打仗刀剑无眼,禧儿怕不怕?”拓跋弘不解封蘅态度骤变,试图挽回场面。
“不怕……”禧儿见他母妃如此严厉,语气和声音都弱了下去,像霜打了的茄子。
“只有帝王出征才叫御驾亲征,那是太子哥哥的职责,不是你的职责,你长大了,要替太子哥哥守护大魏的江山,你明白吗?”
“为什么太子哥哥可以像父皇一样,我却不可以?”禧儿仰着头,一脸不服气地问帝王,“父皇不喜欢禧儿了吗?”
“怎么会……”
拓跋弘话音未落,就被封蘅打断。
“因为太子是储君,将来会继承你父皇的皇位,成为下一任帝王。”
“那我呢,我可以成为储君吗?”
“你不能!”
“为什么?是因为太子哥哥比我好吗?如果我够好的话,也可以成为储君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太子的储君之位,是靠生母的命换来的,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拓跋弘一下子抓住她的胳膊,她才没有把这样残忍的事说给一个几岁大的天真孩童。
她哑着声音问,“禧儿喜欢太子哥哥吗?”
小人儿重重点头。
“那你长大了,变成你最喜欢的季烈叔父那样,做个受人敬重的臣子,替太子哥哥分忧,好不好?”
禧儿懵懵懂懂地听着,虽然不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也隐约知道是要帮助太子哥哥的意思,而且母妃的神情太严厉了,他觉得有必要让母妃高兴起来。
他没有再纠结,乖乖地点了点头,“好。”
小孩子的世界太简单了,简单到可以没心没肺让渡和放下一切东西。
封蘅这才松了口气。
拓跋弘轻叹一声,喉间发紧,“罢了,不说这些了。让乳娘带禧儿去吧,朕跟你说说话。”
殿门合上的瞬间,封蘅背过身去,拓跋弘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从身后轻轻环住她,“别总想着那些旧事。”
“陛下为何要顺着禧儿的胡话说?”
“因为他是你和朕的儿子,与别的皇子不同。”
“雍儿和羽儿一前一后刚出生,来日方长,陛下恐怕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太子呢,他是陛下的长子,还是个失去了母亲的可怜的孩子。”
“朕说过了,这些孩子里,禧儿永远是朕最疼爱的,他身上流着的是你和朕的血。至于太子,朕对他毫无父子之情,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你何必可怜他,太后不会亏待他……”
“陛下难道连一丝一毫的偏爱都没有吗?何况太子类你……”
“够了!”拓跋弘松开她,“他是他,朕是朕,朕像他这么大,已经懂得人情险恶与如何求生了。”
“难道陛下幼年经历的,还要让太子再经历一次吗?陛下就不能稍稍为他遮风挡雨吗?”
“你不想朕日后废太子,就不怕往后太子容不下禧儿,致使朝承恩暮赐死吗?”
“那就是他的命了,可至少,不应该让他把父皇的偏爱当作理所当然的野心。”
“你宁愿让禧儿认命,也不愿朕给他一条更稳的路?你以为被太后养大的太子将来真能容下他?今日你替太子求朕,他日谁会替禧儿求一条活路?”
“若陛下多关心太子,禧儿安分守己,太子未必不会容他。”
拓跋弘猛地站起身来,胸口剧烈起伏,“朕只是想护着你们,难道这也错了吗?”
封蘅僵在原地,看着拓跋弘愤怒离开,许久才缓缓转过身。
“昭仪……”纯陀走进来,不解为何帝王如此气愤,封蘅又如此沉重。
昭仪凝视着佛龛,香炉里的香逐渐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点火星熄灭时,她缓缓闭上眼。
佛龛上的玉佛静静俯视着她,慈悲的眉眼间似蒙着一层薄雾,看不清是悲悯还是无情。
“纯陀,你说这佛菩萨,真能护得谁周全吗?”
纯陀垂手立在一旁,“昭仪心善,菩萨都看在眼里的。”
封蘅自嘲地笑了笑,她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了一行字折起来。
纯陀将纸拿给岚风,不巧韩贵人来了太和宫,左等右等不见出来,天渐渐暗了,她便把纸多叠了一层,嘱咐络迦好生收着。
正待离开,是楼晋拦住她,“那小姑娘可还好?”
岚风知道他说的纯陀,故意装傻,“谁?”
“明知故问!”
岚风白了他一眼,“既然这么关心,怎么前几日你看见她偏当没看见?害得小姑娘以为自己如何得罪了你。”
“我只是好奇昭仪往后怎么安排她。”
“这就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了。”
这话虽是趣他,却也是实话,像纯陀这样的宗室贵女,连半点觊觎的心思都不该有。
殿内烛火通明,络迦轻手轻脚地进来,紫檀木托盘上放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笺。
“什么东西?”
“昭仪写的……”
拓跋弘伸出手拿了过来。
他缓缓展开,纸上只有一行娟秀却略显凌乱的字迹,“陛下能不能不生气。”
他蓦地笑了,自言自语,“怎么当时不劝?哪儿来的那么大气性。”
他又从头到尾打量她这几个字。
就算胸中有郁结的怒火,也被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戳破口子泄没了。
“她来了?”
“回陛下,岚风姑娘送来的。”
他把纸放在案桌上,负手而立,琢磨片刻,拿起搁在笔架上的朱笔,在那行字的正下方,笔走龙蛇地写下两个字:
“要哄。”
“给昭仪送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