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太后预料,帝王以雷霆之势处置了李敷及其亲眷朋党。
有司空列其隐罪二十余条,又有李敷同乡范飙为证,帝王大怒,诛敷兄弟及亲族,削顺位号为庶人。
封蘅在奚官署见到李敷的夫人崔婉华,深受荣宠的贵妇一朝沦为宫女,那妇人哀求她,“昭仪娘娘,能否让罪妇在太后身边侍奉?”
“既来了这里,就该尽抛前尘,才能早悟兰因。”奚官令平檀冷漠地说,“这里的人,从前家世也未必比你差,如今谁不是踏踏实实地,这高枝要是攀得上,你也就不会来这儿了。”
直到处理完这一切,拓跋弘才到昭宁宫,却听人说昭仪正在沐浴,他竟不管不顾地推门进去,宫人既惊且惧,纷纷垂首退避。
水珠从发梢滚到锁骨凹陷处,她下意识地抓紧浴衣站起来,拓跋弘不由分说地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湿漉漉的发顶上,她能感觉到他胸口剧烈起伏,他说,“长乐妄图弑君,朕差点儿就死了。”
她仰起脸,垂在身侧的手慢慢蜷起,“可是陛下逢凶化吉了。”
“如果朕被长乐杀了,阿蘅会不会为朕落泪?”
“成王败寇,陛下这么多妃嫔,倘若他真谋反成功,我们这些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
“朕终于确定了,长乐不是朕的兄弟,朕只有臣民,从来没有兄弟。”
“除了长乐和五弟,陛下还有四个兄弟,广川王齐郡王他们总算忠心,陛下何必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封蘅想起广川王拓跋略坐在石凳上,他曾是宫里的怪人,装束总是像个伶人一样媚俗奇异。
公主生前向封蘅说过这件事,封蘅说拓跋略是大智若愚,韬光养晦,太子天资锋芒过盛,先皇尚且有意无意纵容兄弟相争,而广川王为皇子时就懂得避其锋芒,如今一心一意忠于拓跋弘,难道这不是大智慧吗?
可如今,帝王已经失去了对手足之情的信任。
她突然觉得,也许根本没有什么手足之情,有的不过是君臣尊卑生杀予夺罢了。
帝王松开了怀抱,修长的手指划过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封蘅裹紧浴衣走出来,赤足踏在温暖的青玉地砖上。
水珠从她的发梢滴落,在两人之间的地砖上洇开深色的痕迹。拓跋弘盯着那滴水看了许久,声音突然疲惫不堪,“至少他们现在看起来安分守己。”
封蘅慢条斯理地用软巾擦干身子,换上里衣,铜镜映出她素白的脖颈,拓跋弘不知何时欺近,拿起木梳替她梳头发。
他的手指穿过她潮湿的长发,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温柔,檀木梳齿滑过发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陛下已经没有退路了。”
“朕知道,从前没有,今后更不会有。”他顿了顿,“朕还知道,你在试图原谅。”
她失笑。
“也许是陛下的错觉。”
拓跋弘确信那不是,狩猎日的前一晚,她摘下了手腕上祭奠双亲和公主的草结。
他没有勇气问她为什么,是以为他必死无疑而生怜悯吗?
没想到那晚她说,“东阳郡公常说的话你还记得吧。”
“叔父总挂在嘴边,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怎么,阿蘅还怕明日朕猎不到野鹿吗?”
“慕容白曜临死前提起他。”
他“嗯”了一声,抱紧她,“快睡吧。”
闭上眼,翻滚着震惊、狂喜、难以置信,实际上他瞬间明白她话里所指,已尽深夜,她挣扎这么久,最后一刻终于决定不再对他隐瞒。
“你……你要不要回太和宫?”半晌,她缓缓低问。
他作假寐状。
“因为遗忘就是宽恕,而你试着去遗忘。朕知晓伤你太深……”
“为何不防备我?还是说,这也是你精心谋划的一部分?”
“朕有过,但是……”他认真地看着她,“朕后来不想了,就像阿蘅,还是对朕起了恻隐之心。”
“那天我在太和宫听到了你吩咐乙肆拖住李弈,甚至你与京兆王暗中调兵以待时变,起初我以为你是为了杀掉长乐,现在才知道你的目标根本就不是长乐,你确实很聪明,绝地反击一石二鸟。”
她自嘲地笑了,“当天我就去见了母后,我想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母后,我很想看到你自恃聪明的下场,不是只有你可以玩弄旁人的命运,也不是只有母后。”
“阿蘅……”
“低声下气,笑脸相迎,忍气吞声,都是为了这一天。”
“最后阿蘅还是没有背叛朕。”
“是,所以是我输了,是你赢了。”
“没有输赢……”
“母后说得没错,女人最大的软肋就是爱慕上一个男人,还是她恨之入骨的男人。如今我终于懂了,这种心情既不是高兴,也不是伤心,她只是觉得自己很滑稽,愚蠢,自作自受……”
拓跋弘看着她脸上那混合着痛苦、麻木与巨大荒谬感的空洞神情,他再也忍不住,将她整个人圈入怀中,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背脊,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里衣传来。
他能感觉到她身体里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自弃。
那具在他怀中僵硬的身躯,她的自嘲,她的认命,像冰冷的针,扎在他心口,带来沉闷而尖锐的痛楚。
“朕……”他的唇贴着她的发丝,“再不会让你失望了。”
初秋来临之时,太后已经连续称病,紧闭宫门,谢绝一切觐见。宫闱内外议论纷纷,死去的李弈更加成了平城茶余饭后的谈资,关于他如何令守寡的太后为之倾倒,帝王又如何因此怒杀男宠。
封蘅察觉到,这位帝国最有权势的女人,一夜之间收起了锋利的爪牙,如同一块巨大不祥的阴云,沉沉压在宫城之上。
冯家门庭若市的府邸也清冷了,朝会上,冯熙谨言慎行,对帝王的决策唯唯称是,姿态放得极低。但这份刻意的低调,在拓跋弘眼中,却比任何张狂的挑衅更令人警惕。
就像一只收起利爪、隐入草丛的猛兽,无声地等待着时机。
与此同时,在帝王“体恤手足,为先帝守灵尽孝”的旨意下,乐安郡王被礼送出了平城。这一去,封蘅很久都没有再见到他们夫妇,直到后来太后铁了心要杀他,她陪着西河去送王妃贺兰容最后一场,长乐见到她泪如雨下,哽咽不能言语。
朝堂之上,再无人敢质疑年轻帝王的权威。李敷及其朋党的鲜血尚未干涸,太后的沉寂与长乐的放逐,如同两记重锤,彻底砸碎了所有观望与侥幸。
拓跋弘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扫过匍匐的群臣,大权在握,乾纲独断,曾经掣肘的势力或被连根拔起,或暂时蛰伏,帝国的权柄从未如此集中地握于他一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