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默许之下,李弈的尸身是在畋猎快结束时被抬上来的,他的褐色大氅上浸染了大片血渍,死不瞑目。
在场所有人都静默地等待太后与帝王的反应,封蘅看见母后眼眶微红,可她还是保持了该有的体面和克制,轻声问:“狩猎而已,怎么还出了人命?”
“李将军不慎追猎过远,误触禁卫防线,才……”乙肆沉声说。
“禁卫防线?”太后突然轻笑出声,“狩猎场的防卫部署,向来是陛下亲自过问。”
“是儿臣!”
长乐起身伏地,“是儿臣误杀了李将军。”
“儿臣追猎白鹿误入禁区,远远见着有人影晃动,情急之下……万死难辞其咎!”
太后冷冷环视众人,目光停在拓跋弘身上,帝王玩味地看着他的母后,她依旧体面,只是声音微微沙哑,“起来吧。既是个意外,哪儿能为个外人怪罪你呢,人各有命罢了。”
“母后……”封蘅轻声说。
她看到太后眼里压抑的震惊,与拓跋弘嘴角的幸灾乐祸。
太后缓缓起身,凤袍扫过李弈染血的衣角,在众人屏息注视中摘下腕间翡翠镯子,轻轻套在死者僵冷的手指上。
“当年先帝赐我这对镯子时说,见镯如见人。”她的声音极轻,却字字如刀,“如今便让李将军替我常伴先帝左右吧。”
帝王讥诮一声,并不计较。
暮色将众人的影子拉得歪斜,太后已经不记得是怎么回到仁寿宫,她回去的时候,李敷牵着太子的手等在宫门口,她蹲下来将太子抱进怀里,小太子有些畏惧皇祖母突如其来的亲昵,不过很快太后就松开了他,命乳母带他回东宫去。
李敷立于阶下,显然是匆匆赶来,他与李弈生得七分相似,此刻却让太后想起白日里那具睁着双眼的尸体。
“你退下吧。”太后扶着宫人起身。
“太后!”李敷急忙跟了上来,边走边问,“为何是阿弟?太后不是与臣商量好了……”
太后猛地转身,李敷撞进她通红的眼眶里,那里面翻涌的不是悲伤,而是淬了毒的恨意。
“臣……不甘心!”
太后轻笑出声,随后缓缓说,“你是在不甘死的是他不是你吗?兔死狐悲,你恐怕也活不长了。”
“太后……”李敷被这句话打击到,“太后就甘心吗?”
她没再理会他,径直往寝殿走去。
镜中那张脸,依旧美丽,肌肤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眉梢眼角的风情被岁月和权力沉淀为一种凌厉的雍容。
然而,比起帝王生母,那位被追谥为元皇后的李氏,终究是差了几分。
李弈总是会在她身旁站定,她对镜理妆,殿内檀香缭绕,供奉的鎏金小铜佛在佛龛里低眉垂目。
他从身后走来,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笼罩了她。
她没有回头,他们的目光在铜镜里交汇,目光在镜中相接。
“李卿,你看见了什么?”
“臣看见了星河。”他凝视着镜面深处,光影与她的倒影重叠的地方,仿佛穿透了铜镜冰冷的金属,窥见了另一个世界。他的眼神深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看见了山川。”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还有……佛……”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她觉得像梵呗穿透暮鼓晨钟。
星河。山川。佛。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烙印,深深镌刻在她那时的心镜之上,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沉重,更震撼。
这绝非狎昵的赞美,而是一种近乎于告解般的凝视。
“你不了解我。”她轻声反驳。
“不,我比太后想象得更了解。”他缓缓说,“我看见了,华服下的孤寂灵魂,权柄背后的挣扎求存,还有太后自己都未曾察觉,与这冰冷宫廷格格不入的神性。”
权力,这曼妙的权力,翻涌成一种近乎施舍的诱惑。
她拥有他从未拥有过的一切,滔天的权势,富甲天下的珍宝,生杀予夺的快意。她能给予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未曾拥有或许努力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东西,让他享受世俗男人的所渴望的一切。
这念头如此强烈,如此具有掌控感,瞬间冲淡了方才被他话语激起的惊悸与不适。
她微微侧身,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猫逗弄猎物般的兴味,看向镜中他挺拔的轮廓。
“李卿。”
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雍容,甚至带上了一丝慵懒的沙哑,“它能给予的,远比你想象的更多。”
她的暗示**而危险,如同清水里滴入一滴剧毒的蜜。
高官厚禄、封妻荫子、名垂青史。
唾手可得的滋味多么诱人。
殿内陷入一片更深的寂静,檀香如无形的蛛网,丝丝缕缕缠绕着两人。佛龛里的小铜佛依旧低眉垂目,对这场发生在它佛光笼罩下的、关于灵魂与权力的无声交锋无动于衷。
长明灯芯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某种禁忌的心跳,在寂静中无限放大。
李弈请求代替他兄长挑唆乐安郡王时,她讶异他对这件事的热忱,他说,“我明白太后这万无一失的计划,倘若郡王失败,不过是皇族兄弟相残,万一他成功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太后仍胜券在握。”
“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
“即便要死,为何就不能是我为太后而死呢?”
她猛地抬手,宽大的衣袖狠狠拂过镜面!“哗啦”一声,镜台旁的妆奁被扫落在地,金钗玉簪滚落,发出刺耳的声响。
镜面模糊了,映出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庞和身后佛龛里那尊永远平静、永远无动于衷的佛像。
“太后!”宫人们闻声而入。
“都出去!”她厉声训斥,声音因激动而尖利。
宫人们被她从未有过的失态与狠厉惊住,慌忙低头退出寝殿,善玉担忧地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和她微微颤抖的背影,最终也无声地阖上了沉重的殿门。
地上散落着金钗、玉簪、螺钿妆盒的碎片,空气里弥漫着檀香、脂粉,还有一种冰冷的金属尘埃混合的怪异气味。
她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方才失控的怒火像潮水般退去,一瞬间,她明白了自己的情绪。
是愤怒。
是被亲手养大的儿子算计,连心腹都保不住的极端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