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渐浓时,岚风添了两张矮几,拓跋弘亲自执筷给封蘅布菜,青瓷碗里的荷香莲子羹还浮着热气,他知道她最不爱炖得酥烂的枣子皮,就一一挑了出来。
“哇!”禧儿举着银碟,糖霜栗子在烛火下泛着细碎金光,“妹妹快看,像不像父皇冕旒上的珠子!”
嗣音晃着双髻,禧儿一连塞了几粒到妹妹口中。
禧儿和嗣音偏爱糖霜栗子,引得拓跋弘好奇,膳司的遗女解释,“这是照高椒房说的法子做的,去了内皮又裹三层蜜,煮到绵软又不烂,嚼着不费牙。”
“宁宁竟然专研此事,难怪你与她要好。”拓跋弘对封蘅说,“你也尝尝。”
封蘅轻咬了一口,软糯甜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好甜。”
拓跋弘扑哧一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果真是小孩子的吃食。”
“高姐姐惯会宠着他们。”
拓跋弘对着禧儿耳边说了两句话,他举着半块啃过的糕点扑过来,歪在他母妃身上,碎屑沾在封蘅的腰襴上,“禧儿很想母妃,父皇说母妃也记挂孩儿呢。”
殿内空气突然凝滞,帝王握着玉箸的手微微收紧。
封蘅有些招架不住孩子的倾诉,只得说,“先规矩用膳。”
“你母妃这是嘴硬……"拓跋弘话音微顿,“就像这糖霜栗子,看着清淡,实则甜到心里了。”
嗣音凑过来,奶声奶气道:“父皇骗人!昭仪母妃才不硬,她笑起来比纱绢还软!”
童言无忌惊得岚风手中的茶盏险些落地,封蘅的脸腾地红透,慌乱间险些打翻案上的青瓷碗。
“原来朕的昭仪是这般模样。”拓跋弘眼底流转出笑意。
用完膳,俩小人儿又缠着帝王教他们投壶,嗣音的裙摆蹭到封蘅的罗袜,定要封蘅也一起玩。
岚风取来八棱壶,壶身嵌着的绿松石在光影里流转出幽幽碧色,拓跋弘将箭矢递给女儿,“手肘要稳,眼睛盯着壶口。”
话音未落,禧儿便用力掷出,箭矢飞过壶口,哐当撞在铜鹤烛台上。
嗣音拍着手笑得东倒西歪。
“投壶讲究的是巧劲,莫要莽莽撞撞。”拓跋弘握住嗣音稚嫩的手,带着她将箭矢轻轻掷出。箭矢在空中划出弧线,稳稳落入壶中,嗣音和禧儿欢呼着蹦起来。
“你们母妃也会。”拓跋弘将箭矢递给她。
“我还是……”
“母妃给我们看看嘛!”
她只得接过箭矢,深吸口气,素手轻扬,箭矢摇摇晃晃,转了几圈才落入壶中,孔雀翎羽在壶口轻轻颤动。
“哇!”
众人都发出感叹,嗣音仰头露出两颗虎牙:“母妃比父皇还厉害!”
拓跋弘饶有兴味地抚过下颌,却听着封蘅说,“那是你们没见过韩娘娘,如果她在,定能射中壶耳,她可是会百步穿杨的人。”
“真的吗?”
“当然了。”
话音未落,殿外忽起惊雷,雨势骤然转急,岚风疾步上前阖上窗子,火光将众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忽明忽暗,嗣音被雷声惊得一颤,缩进封蘅怀中。
夜色渐深,禧儿和嗣音已经靠在封蘅膝头打起了盹,乳娘将两个孩子抱走安置。殿内只余残烛摇曳,拓跋弘忽然倾身,手臂环住她的腰,听见她说,“真像一场梦。”
“不是梦,只要阿蘅愿意,儿女承欢膝下,朕会永远让你这般欢喜。”
北山猎场的晨雾还未散尽,长乐的箭囊里除了御赐箭矢,还藏着三支淬毒短弩。
乙肆骑着玄色战马紧随圣驾,近卫们银色的盔甲在朝阳下泛着冷光。
离开营帐时,王妃贺兰氏刚拜见太后,昭仪正与她寒暄,反倒是西河公主一脸冷淡,坐在角落里不知道生什么闷气。
帝王附耳对昭仪说了两句话,指尖不经意擦过她腰间玉佩,温润的玉泛着柔光。
“这时节鹿肉鲜嫩,待朕猎来给你尝尝。”
封蘅没由来一阵慌乱,她主动握住他的手,低声嘱托,“陛下小心些。”
他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看!那边有只白鹿!”帝王的呼声打破寂静,乙肆本能地策马向前,却听帝王问长乐要不要比试一番。
“皇兄好兴致。”长乐笑着抽出箭矢,目光掠过李弈,“倘若是臣弟赢了,皇兄有什么奖赏?”
拓跋弘马鞭轻敲掌心,“若你能射中鹿眼,朕便将城西马场赐你。”
言罢,帝王快马加鞭进入密林。
拓跋长乐紧随其后。
马蹄踏碎晨雾,拓跋弘的玄色披风如猎猎战旗,远远把众人甩在身后。
长乐追至跟前,却见帝王在一株老槐树下勒马。
乐安郡王抓起箭囊,放平速度,伸手摸索短弩。
成王败寇,只这一瞬而已。
“长乐!”拓跋弘声音裹着冷雾,“犹犹豫豫,可成不了大事!”
帝王骤然转身,威压如实质,“如今你的箭,要射向何处?”
拓跋长乐心头一紧,瞳孔骤缩,箭囊里淬毒短弩硌着腰间,密林深处传来窸窣响动,白鹿突然从灌木丛窜出。他几乎是下意识松弦,箭矢却在离鹿三寸处偏斜,没入草丛去了。
“看来城西马场,朕还能多留些时日。”拓跋弘挽弓的动作行云流水,箭矢却突然转向长乐。
长乐登时大汗淋漓,正欲下马解释,箭矢擦着他的耳畔飞过,削落几缕青丝,深深钉入他身后隐在树叶间的蝮蛇上。
“陛下……”他翻下马来,回头看见了树干上抽搐的蝮蛇,后知后觉摸到耳畔渗血的伤口,帝王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玄色披风被晨雾洇出暗色水渍。
“毒蛇藏于暗处,最是防不胜防,长乐可莫要大意,为这等小事丢了命,平白成了笑柄。”
长乐百感交集,“臣弟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一场生死厮杀结束,晨雾袅袅地散尽,夏日阳光照着林间杂乱的草丛和枝叶。
“许多人做了阴谋和政治的祭品,可朕不想长乐你也是这样。”
长乐凄然而笑,半晌才仰头哀求,“要怎么做,陛下才能饶过臣弟一命?”
“朕这次传你回来,有件事交给你做。”
“臣弟定竭尽全力,万死不辞。”长乐吞咽下苦涩。
“你不必死,朕要你杀一个人。”
“谁?”
“李弈。”
长乐哑然。
“你不敢?”
“臣弟……遵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
拓跋弘抛来一支雕翎箭,箭尾系着宫廷内侍常用的猩红穗子,显然早有准备。
远处传来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正朝这边靠近。
长乐深吸一口气,将淬毒短弩藏回箭囊,反手握紧雕翎箭。
果然是李弈。
李弈的银甲在雾中闪现时,长乐突然策马冲出,同时扬手放箭,箭矢却在离李弈三尺处猛地转向,射入对方坐骑的前蹄。
受惊的马即立而起,将李弈甩落在地。
“郡王,你背叛我?”李弈低声呵道,长乐翻身下马,不由分说地抓出弩箭,片刻就穿透了李弈的咽喉。
李弈修长壮硕的身躯倒在绿色的灌木丛里,发出呻吟,没有言语,像小猫落水时的惨叫。
拓跋弘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长乐回过头来,“臣弟聆听陛下一切旨意。”
他在帝王前方三尺之距的草地上跪下,瘦削单薄的脸上失去了全部的野心。
“你长这么大,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长乐仰起脸来,面露悲戚,“求陛下饶过臣弟性命,母后不会放过我。我只想活着而已,陛下为何出尔反尔,一定要把我牵扯进来?”
拓跋弘居高临下睥睨他,“朕已经饶过你很多次了。”
长乐身形一滞,想起小时候的事来。
他早就该死了。
幼年时他仗着母亲受宠,颇为自负,在校场与兄长争执后,竟当着众人的面要求比武。
“我不服他当太子!”他气冲冲地拿剑指着兄长,“此番剑刃相接,以生死定夺胜负,胜者为大魏储君,负者为坟茔幽魂,你敢不敢?”
“长乐!”叱李夫人吓坏了,“不许无礼!”
“你不敢吗?”
太子静默地看着他。
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父皇以为如何?”
帝王朗声笑了笑,“吾儿志向远大,比试一番又如何?”
太子听见这话,沉默地抽出腰间佩剑,脸上露出某种轻侮又失望的微笑。
场上鸦雀无声,唯有厮杀双方的喘息和剑刃相撞时的琅琅一响,刀光剑影使清新的空气变得凝重而干燥,许多人的脸上泛出莫名的红晕。
太子殿下与二皇子拔剑相对,太子步法轻盈从容,出剑精确而有力,二皇子则凶猛快捷,招招要命。
几个回合下来,拓跋长乐且退且挡,已经踩到了坟墓的边缘。
太子突施一剑对准长乐的喉咙,如果这一剑没有适时收回去,长乐就会被剑刺穿透皮肉,应声倒地。
可是太子选择了仁慈。
树林那边响起宗室们和士兵的欢呼,无论如何,是太子胜了。
夜里,拓跋弘向封蘅提起往事,“那时候上苍想让他死,而朕免他一死,他应该感激朕。”
杀了李弈,这次,长乐是真的与大魏皇位绝缘了。
从此,他与帝王的命运将会紧紧捆绑在一起,帝王仁慈,他生,帝王倘若遭遇不测,太后断然不会容下他。
如小时候一样望向他视之为榜样的皇兄,眼里露出坦诚的悲伤,“自陛下登基以来,臣弟从未曾有过谋反之意,一切都是母后教唆……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了。”
“朕知道。”拓跋弘站在高处,四周绿树环绕,“叱李太妃为先皇喜爱,长守金中陵,你,也同去吧。”
“皇兄……”
拓跋弘深深睨了长乐一眼,长乐噤声,躬下身策马而去。